为得到怜爱与尊敬,
AV女演员和高学历的头衔我都需要。
上野千鹤子女士:
您上个月的来信从弗洛姆的爱的技术谈到交易性行为问题,其中包含了许多我非常感兴趣的元素。我倒也不打算完全按既定大纲走,您提炼的思路为对话的发展方向添上了新的辅助线,我今后也想试着灵活运用它们。
弗洛姆的那本书我粗略翻过,不过是1991年的老译本。父亲也给我寄来了新版,于是我重读了感兴趣的部分。
弗洛姆分别论述了父爱(有条件的爱)和母爱(无条件的爱)。您指出“在现代社会中,母爱似乎也正在演变成一种有条件的爱”,对此我非常认同。我甚至觉得,在父权元素相对后撤的情况下,母爱反而越来越强调条件了。
我以前看这本书时比较在意的是,弗洛姆提出的母亲与父亲概念,是否与他是个男性有关。当然,弗洛姆自己解释说,他提到的母亲和父亲其实是在“论述以母亲和父亲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母性原则与父性原则”。但他分析亲子之爱时没有提到孩子的性别,这让我觉得有些别扭。因为我自己是女性,与母亲的性别相同,而这恐怕是决定我们母女关系的重要事实之一。
我在上一封信里提到,糟蹋自己的性满足了我年轻时的自尊心。而您补充道,这是“母亲禁止并厌恶到极点”的事。我一边看您的回信,一边琢磨这一点。也许对我而言,母爱“本该是无条件的,但我怀疑它是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无条件”,所以我会把母亲作为女性引以为傲并长期坚持的东西扔进阴沟,变成她最厌恶、绝对不想成为的模样,一心想看看她的爱有没有“最低限度的条件”。
弗洛姆写道,无条件的母爱也有消极的一面,因为“这种爱不需要什么资格就可以得到,而且想创造也无法创造,想控制也无从控制”。我把廉价的性当作商品,似乎也是为了解决心头的烦闷。也许我是想尝试得到或控制这份爱,以便探索它是否真的无法得到或控制,又以幼稚拙劣的手段尝试“失去它”,以便试探我能否真的失去它。
毫无疑问,性市场与夜世界建立在有条件的爱上。它比无条件的爱更可控,让人误以为可以根据自身的不足或不满,掌控想要得到的认可。通过改变尊严的摆放位置,我们可以暂时感受到自己的价值。
在日常生活中,已经很少有人会直接发表歧视风俗女郎的言论。与美国相比,对性工作者的暴力(包括来自警察的性暴力)或无视其人权的情况在东京也很少出现,相反,她们受到的侮辱和歧视往往来自将尊严摆在不同位置的女性同行。与社会割裂的她们没有在内部生出团结,反而产生了更激烈的分裂和歧视情绪。做外卖茶的看不起泡泡浴女郎和飞田[1]的女性,因为后者让男人干到最后;泡泡浴女郎看不起被包养的姑娘,觉得她们缺乏专业意识;夜总会陪酒女郎则看不起提供性服务的风俗女郎——这些景象在她们工作时间重叠的牛郎俱乐部里经常可以看到。
我进入夜世界的时候,多少有些追求自由的心态。置身于一开始就偏离了社会道德与规范的行业,卖不该卖的东西,扔不该扔的东西……对年轻的我来说,这种感觉似乎是奢侈而自由的。然而,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察觉到这种自由十分受限,而且附带条件,兴趣便渐渐减弱了。大家明明遭遇类似,肯定也很想倾诉,却因为自尊摆放位置的微小差异而互相看不起,这幅景象让我认识到在这里获得的全能感和认可是多么脆弱。
通过“不白白让男人干”而获取尊严的“干女儿”和艺妓的自尊心也不例外。当年,在政府审议《卖春防止法》时,沟口健二的电影《赤线地带》将镜头对准吉原,讲述了一个妓女渴望成为家庭主妇的故事。这名妓女好不容易赎了身,嫁了人,却被任意驱使,还没有任何报酬。最终,她厌倦了这种毫无自由的生活,回到了自由自在的红灯区。我认为在从事性产业的女性中,对家庭主妇的蔑视至今根深蒂固。
看了您的信,我才知道加纳也有“干爹”这个词。许多美国和中国台湾的朋友跟我分析日本的情况时也会用这个词。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个词指的似乎是日本年轻女性散漫的卖娼行为,也就是所谓的“爸爸活”或援助交际。一位家住洛杉矶的台湾熟人告诉我:“我交过一个日本女朋友,可后来发现她有干爹,拿钱跟人上床,好像也没有要洗手不干的意思,于是我就和她分手了。我知道对日本的女生来说,找干爹很常见,非常随意,可我还是理解不了。”
在我看来,曾经的援助交际和现在的爸爸活之所以能毫不费力地被大众接受,是因为在交易性行为(性行为+经济行为)中,男女之间的不对称性可以被简单地糊弄过去。您指出女性卖娼的社会前提是权力和经济资源向男性倾斜,这我也是认同的,但我感觉在性交易现场中受威胁的不单单是女性的自尊心,男性的自尊心也危在旦夕。无论是“拿了钱所以必须被当成玩物”的女人,还是“付了钱才能被对方理睬”的男人,都只得到了附带严苛条件的爱。通过爸爸活与援助交际,男人可以活在这样的假象中:我不是付钱给职业小姐让人家陪,而是在跟普通女性交往,我的经济实力可以帮帮她。女性也可以产生这样的错觉:我不是妓女,只是和我发生性关系的人碰巧很有钱,也欣赏我的魅力。
在双方自说自话的语境下,买什么、卖什么都能根据自己的需求随意改写。我也享受过这样的游戏,仿佛那是什么不被允许的消遣。因为比起在学习、工作或运动等方面胜过那些男人,鄙视他们必须花钱才能得到我的爱,更容易满足我的认可欲求。话说父亲的新译本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他在多年前翻译过琼·史密斯的《厌女症》,日语书名叫《男人都讨厌女人》。当时我只有八岁,不会念“讨厌”这个词,念成了“男人都想讨个女人”,惹得大家哑然失笑。
您在信中指出,商品属性的性位于灰色地带。现在的我最认同的莫过于这一点。我始终与主张“性工作也是正当(或普通)劳动”的性工作者组织保持着一定距离,也是性工作那可疑的“灰色属性”所致。
因为AV女演员也是所谓性工作的一种,我又是当过AV女演员的写作者,所以身边有很多人为卖娼合法化、反对歧视风俗女郎摇旗呐喊,其中不乏与我走得很近的人。我有时也会发表一些观点,但对她们断言“性工作也是正当劳动和普通工作”这点一直都感到非常别扭。当然,我对自己待过的行业还是有一定的感情,也不认为应该废除。话虽如此,我对“普通工作”这个说法始终亲近不起来,而每当人们抨击歧视性言论时,这个词都会冒出来。为了用自己的语言解决这种不适,我苦苦挣扎了许久。
这是因为我确信,我之所以能够在那里满足浅薄但又特殊的自尊心,之所以一度沉迷,之所以自以为找到了容身之地,就是因为那种行为极其特殊。而且我有一种预感,这种特殊性带来的愉悦与兴奋就像毒品一样极其危险。但事到如今,我并不想用“有害灵魂”这一句话糊弄过去,而且经验也告诉我,它的吸引力是不可替代的。母亲临死前用“你周围可怕的东西”“让你受伤的东西”这样的表述模糊地暗示了其中的危险性。从那时起,我便认为自己写作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回答“为什么不能卖身”。“谁规定的不能卖身?”——我抱着这样的劲头勇闯夜世界,但有时也会想,搞不好我是真的想知道不能卖身的理由。
您在信中提到,尽管我“完全不必出卖性价值,也可以利用其他资源满足认可欲求”,却还是进入了风俗与援交的世界。我已经在上一封信里讲述了这种扭曲的优越感是如何形成的。但说到底,我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无法宣称“我根本不需要男人的认可”呢?我家书房里有各种各样的书,其中也包括您的著作。在拍完AV、去夜总会上班的第二天,我便能在条件优越的大学与大学院做研究。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无法舍弃“可以贱卖性的自己”“能用性换来金钱的自己”呢?我明明很清楚,给性开出的价码远无法实现自我满足。
“难道女性直到今天还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获得认可吗?”您的失望深深扎在了我的心坎上,因为我明明处在非常易于获得认可的环境,却久久没能离开男人以最简单的方式给予认可的地方。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所处的环境太过优越,仅靠男人的认可无法得到满足;但我们自我意识又太过贫瘠,没了男人的认可就无法满足。按照评论家斋藤美奈子的说法,也许我们这代人面临的选择是“当社长还是当社长夫人”,而且两个选项的权重完全一样,感觉两边好像都有戏,两种人都想当,于是在夹缝中踌躇犹豫,迟迟无法做出明确的抉择。我最近出版的书里也提到,有些女性至今还盼着男方提出“请和我交往”,否则就坐立不安,但在工作中又步步高升,不把男人放在眼里。她们身披浪漫爱意识形态的余香,带着男权的伤痕,捧着老一辈交到她们手中的尊严,还有自己决定自身价值的自由,但她们一样都不舍得抛弃,只得东奔西跑,手足无措。
您在东京大学入学典礼的贺词中提到,东大的女生倾向于隐瞒自己就读的学校。比起“努力学习考进了心仪的学府”,隐瞒校名后获得的“可爱又没有威胁”的评价更能拔高自己。我很理解她们的心境。我有个朋友就是东大毕业的,但她对外坚称母校是东京女子大学。美剧里也常有这样的情节:女性角色在相亲派对上说,“如果我老实交代自己是律所合伙人,就没人愿意跟我约会。但只要改口说自己是空姐,就立刻有人约了”。
然而实际情况是,如果男人的认可就能让你满足,你大可去念大专,毕业出来当空姐,当年《JJ》杂志的主要读者群体就是如此。而那些女性精明地进了东大,上了哈佛法学院,当了律师,还会在不同的场合换上不同的面孔。我感觉她们仍然需要过时的认可,同时又在进化得更加灵活与顽强。对我来说,“一边读庆应大学和东京大学大学院,一边当AV女演员”,这句话在字面上即刻传达出的“受尊重与怜爱”的意思就十分重要。
两个都想要、两个都舍不得,也许是过渡期奢侈而无益的烦恼。套用弗洛姆对爱的定义,除非放弃对“被爱”的执着,积累“爱”的经验,否则当上东大毕业的律师也没用,因为只要得不到男人的认可,就仍然觉得不圆满。事实上,我在《非·灭绝男女图鉴》中引用的言论基本出自年薪近八位数的女性,她们的母校至少是早稻田、庆应这个级别。
在同一篇贺词中,您还谈到了近年的医学院招生考试问题[2]。仅就我的朋友圈而言,大家对这则丑闻的反应是比较微妙的。我所说的“微妙”,并不是说她们容忍这个事实。
我的母校明治学院高中是一所中等水平的学校。招生考试是统一进行,但招的男生和女生偏差值[3]差了将近十个点。母校原本是男校,但受“教会学校”形象的影响,报考的女生比较多,要是光看分数,从上往下挑,招进来的便都是女生,所以会采取这样的措施平衡性别比。而且校方也对外公布了这项政策。不过这与医学院的问题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们毕竟没有经历过“女性的选项极其少”的时代,只觉得这是“针对愚蠢男生的救济措施”,而本校的学生称之为“为男生服务的平权行动”。刚听说医学院招生问题的新闻时,我和老同学都隐约想起了母校的招生政策,所以反应比较微妙。
希望医科大学与医院给女生平等的机会、高高在上地容许偏向弱智男生的平权行动,这两种心态同时存在于我们身上,并无矛盾。这就好像“让我决定自己的价值”和“但我不允许你说我作为女人没有价值”这两种心态在互相侵蚀又彼此共存一样。我还是很软弱,无法明确宣布“我不需要男人的认可”,但看到新闻的时候,我下意识想起的并非作为强者的男人,而是作为弱者的男人。这也确实在不知不觉中让我有了一定的自尊。
别说年过五旬的80年代女学生,跟我同龄的精英女性也对《爱的迫降》十分着迷。从结构上看,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漫爱情故事。女主角是韩国女社长,在迫降朝鲜的特殊情况下,得到了英雄的保护,顺理成章地当了一把“公主”。但她在韩国很有权势,教了男主角很多东西,男主角也全力支持她的事业,一点也不眼红。这么完美的男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不过,现在没有特殊设定就很难发展出正统的浪漫爱情故事,这也体现了时代的变化。也许迪士尼从公主路线改走女英雄路线也是出于类似的原因。
即使一个人享有各种能力和资源,只要执着于“被爱”、不愿放弃男人的认可,就无法从容地选择“爱”一个人,而是尴尬地想方设法隐瞒好不容易考进的东京大学的校名。尽管终点是那样遥远,但走向它的脚步正变得愈发统一,这令我颇受鼓舞。
2020年10月12日
铃木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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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飞田新地,大阪红灯区,可进行插入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