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明叔所言，又回头看了看古猜，转念一想，便有些不以为然。古猜即便水下本领过人，敢搏鱼龙鲛鲨，但他也是血肉之躯的常人，却又如何会是什么海中之龙？龙鳞之族尽是渔民蛋民们口中子虚乌有的传说，难道世上还真有鳞族不成？未免危言耸听得过头了，这小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大西洋海底的来客，这一点我当初早就发现了，不过比起当时中国家喻户晓的偶像麦克·哈克斯①来他可差远了，没有潇洒俊朗的明星相，反倒是黑瘦得像条水泥鳅。但我估计他这种善于潜水的天赋，也差不多和麦克一样了，是“一根从大西洋里漂过来的木头”。

『①《大西洋底来的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美国拍摄的科幻电视剧，该剧在中国放映时一度引起轰动，盛况空前。麦克·哈克斯是该剧的男主人公——一位来自大西洋底的人。』

明叔对我跟Shirley杨使了个眼色，示意借一步说话。我让胖子帮古猜、多铃收拾蛋民阮黑的尸体，然后随明叔走到倾斜的甲板上，踏住船帮，一边盯着四周水面的变化，一边心不在焉地问他想说什么。

明叔说：“刚刚确实没有危言耸听，阿猜阿铃这两个蛋仔，他们以前的身世咱们只了解一个大概，阿猜就是珊瑚庙岛上的一个孤儿，但你们看他的文身是不是非常奇怪？我在南洋大风大浪里闯了半世，都没见过有人在水中遇到剑脊鲸鲵，还能毫发无伤地走个来回。以阿叔我的经验来判断，咱们眼下身陷海眼，也许古猜能帮咱们的大忙，说不定他懂得辨水色识龙穴的本领。”

我和Shirley杨互相望了一眼，即便如此，也不能就说古猜这小子是龙非人。Shirley杨说观水色以识龙穴的办法，据说以前搬山道人颇为精通，不过现在早已失传，难道古猜竟然会这种古术？他一向跟着阮黑学徒，采蛋寻蚌的手艺都是得自他师傅，可阮黑似乎也不会这些方技。

明叔见我们不信，只好详加解释，揭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蛋人往事，明叔对海上的诸般行当所知极详，知道采蛋之人的来龙去脉。摸金校尉和蛋民，虽然同属七十二行，是自古便有的勾当，不过两者最大的不同，便是摸金校尉能够相形度势，有进有退；而蛋民向来是“死采”，以命夺珠，非死不回，他们拜的祖师爷是渔主。

我们今时今日所说到的蛋民和采蛋的手艺行规，都是明代才开始形成的，采蛋这一职业正式起源的时期，则远远早于明代，其传统和历史非常古老。尝闻在秦汉之际，南海水上有蛮人，世世代代居于舟上，赤身裸体，披头散发，在海中来去自如，慓悍绝伦，最善赴水采珠，周身雕有鱼龙花纹，他们以鱼龙鳞属自居，不服王化，不遵王道。

后来由于生存环境日趋恶劣，不得不受了朝廷的招安，称为“疍①人”，专门司职在海中采珠。疍人正是后世蛋民的前身，他们自幼便在周身刺鱼龙大海之图，赴水时赤身裸体，据说这种文身的图案唤作“透海阵”。海底恶鱼见之，常误以为同是水族，往往不肯加害。疍人体质特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海底采珠捕鱼，使他们的后代眼睛逐渐生出一层细膜，在潜流汹涌的海底，对他们来说就如同走在宽阔平坦的街道上。

『①疍，音dàn。』

可因为古代统治阶级对疍人的盘剥太酷，加上疍人本身比较野蛮嗜血，天生一身反骨，无论是宰蚌屠鲸，抽龙筋剥鲛皮，还是入龙穴搏鼋鳌，向来都是恬不畏死。所以常常在被官府逼压过紧之时，便铤而走险杀官造反，一代一代下来，降了反，反了又降。但毕竟他们人数不多，力量有限，难成什么大事，最后被官府剿杀得几尽绝迹，这支生活在海上的古老族群就逐渐地消失了。但皇帝贵族还需要大量明珠，疍人从事的工作，都由沿海地区的贫苦渔民接替，慢慢形成了现在的蛋民。

蛋民的手艺和行规，都同古时疍人相近，基本上是照猫画虎。俗话说把式把式，全凭架式，蛋民采蛋顶多是照葫芦画瓢，学个样子。不过古代疍人的绝活，他们大都没能学会，两者之高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只是蛋民的生存环境依然残酷恶劣，常常在官兵的严密监视下，头上白刃危悬，不顾海底危险异常，被逼绑上石头沉入水中采蛋，基本上十采九死。也有蛋民不甘缴上以命换回的南珠，在水底以利刃刮蚌，吞珠入腹，暗中藏纳，但回到水面，一旦被识破，就要立遭开膛破腹之厄，当场绑住四肢，剖开肚腹，从肠胃割到肛门，搜肠刮肚后，再弃尸入海喂鱼。蛋民大多是生活在最底层最贫困无以为生的人，或是刑徒流放之辈，他们就算死得再多，也没人皱一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