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语言从来都是一场围猎。掌握话语就是掌握了权力。
——克洛伊·德洛姆《我亲爱的姐妹们》
在重回出版界之前,我从事过各种各样的职业。潜意识是如此狡猾,我们在它的决定论面前无处可逃。被我疏远多年之后,书籍重新成了我的朋友,也是我的职业。毕竟,书,是我最了解的东西。
或许,我在尝试着弥补某些东西。但它们是什么?又该如何弥补?我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服务他人的作品之中。不知不觉间,我依然在寻找答案,寻找我故事的零散片段。我就这样等待谜题自己解开。“小V”去哪儿了?有谁在什么地方看见她了吗?有时我的内心深处会传出一个声音,对我低语:“书籍即谎言。”我却不再理会它,仿佛我的记忆已经被洗去。时不时,会有回忆闪过,这样那样的细节浮现。我想,是的,就是这个,在这些话语中,这些字词里,包含了一小部分的我。于是,我把它们捡起,收集起来。我重新建立自我。有些书是绝佳的良药,是我忘记了。
每当我觉得自己终于获得了自由的时候,G又和过去一样找上我,企图故技重施。尽管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但当有人在我面前提起G的名字时,我还是会僵住,又变回了刚认识他时的那个小女孩。我将一辈子都只有十四岁了。我的命运已经被写定。
某天,母亲转给我他的一封信,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所以一直还是把信寄往她家。即便我从不回复,拒绝一切与他的联系,他也未曾气馁。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封信里,他想让我同意将我的照片收录进他的一本传记中,那是他的某位崇拜者写的,打算在一家比利时出版社出版。我的一位律师朋友用威胁的口吻替我回了信——即日起,无论以何种方式,如果G继续在文学作品中使用我的名字或是影像,他将面临法律指控。G没有再来纠缠。我终于清净了,暂时。
没过几个月,我发现G有一个官方网站,上面除了他的生平和作品外,还有一些他的“战利品”的照片,其中就有两张是十四岁时的我,底下标注的是我的名字首字母V,它自那时起就成了我身份的象征(以至于我无意识中在所有的邮件上都会这样署名)。
这打击让人无法忍受。我打电话给我的律师朋友,他向我推荐了一位在肖像权问题上更有经验的同事。我们需要一份执达员的报告,这就让我花了一大笔钱。然而,经过很长时间的调查,我的新顾问告诉我,很不幸,我们并不能做什么。这个网站并不是以G的名义注册的,而是由住在亚洲某个地方的人管理。
“G. M.很聪明,他让别人替他管理这些内容,我们无法按照法国的法律指控他上传了它们。从法律上讲,这个网站是他的粉丝创建的,仅此而已。这无疑是厚颜无耻的行为,但我们无法制止。”
“一个住在亚洲的陌生人怎么可能会有我十四岁时候的照片呢?而且还是只有G手里才有的照片?这说不通!”
“如果您没有保存底片的话,很难证明这里面的人是您。”她回答道,显得非常抱歉,“此外,我还听说,G最近找了一位律师界的权威人士为自己辩护,那位律师非常擅长知识产权相关的内容,是所有同行都惧怕的人物。进入一场尚未开始便已失败的法律战争,而且还要赌上自己的健康和年薪,真的值得吗?”
我放弃了,心如死灰。又一次,他胜利了。
一个讽刺的巧合在于,我现在正好在出版了G写于七十年代、名为《未满十六岁》的那本书的出版社工作。
在被这家出版社雇佣之前,我仔细确认了这本书的版权并没有续约:事实的确如此,但我不清楚缘由。我倾向于将其归因于道德谴责。不过事实可能要无趣得多:此类作品的拥戴者日渐减少,或者愈发耻于承认自己有这样的癖好。
不过,在巴黎几乎所有的出版商那里,G都依然很有话语权。在我们相识的三十多年后,他还是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确认他对我的掌控依然存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的,但文学圈小得像块手帕,流言蜚语传得极快。追究也没用。某个早上,我到办公室后收到了一封来自出版社主编的令人尴尬的邮件。几个星期以来,G一直都在骚扰她,给她发短信,请求她给我传话。
“我真的很抱歉,V。我已经尽量不让这件事情打扰到您。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罢休,我实在没办法,只好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您,并请您看一看他的邮件。”她写道。
在这些读来让我满是羞耻的信里,G事无巨细地回顾了我们的过去(生怕她不知道这整件事,而且好像这和她有关似的)。他对我隐私的侵犯令人难以忍受,语气还既谄媚又煽情。在一堆胡话中,他称自己命不久矣,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我一面,试图借此博取她的同情。他还说他得了重病,若是不能再看一眼我可爱的面容,就无法瞑目……不要拒绝将死之人的请求……诸如此类。这也是为什么,他恳求她务必向我转告他的话。好像相信他说的这些胡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接着写道,因为不知道我的住址,所以很抱歉不得不往我工作的地方写信。真是无耻至极!他还假惺惺地对我没有回复他不久前写给我的一封信表示惊讶(事实上,远不止一封),并且将其归咎于我们最近搬迁了办公地点。
而实际上,我多次在我的办公桌上发现过G的信并且看都不看直接扔进垃圾桶。为了迫使我打开一封,某天他甚至让另一个人帮他写了信封,这样我就无法辨认出那个人的字迹。不管怎样,信的内容三十年来都没有变过:我的沉默令他不解。我破坏了如此神圣的一段关系,还让他如此饱受折磨,我应该对此感到后悔!他永远不会原谅我离开了他。他毫无愧疚。有罪的人,是我,是我终结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之间所能拥有的最美丽的爱情故事。但无论我说什么,我都属于他,并将一直属于他,因为他的书会让我们疯狂的激情持续在黑夜中闪耀。
这位和我共事的文学主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替他说情,在G给她的回信中有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不,我永远也不会成为V的过去,她于我而言也是如此。”
再一次,怒气、愤恨和无力感涌了上来。
他永远不会让我好过。
面对着电脑屏幕,我号啕大哭。
2013年,在被冷淡对待了二十多年后,G高调重回文坛。他最新的一本作品获得了享有盛誉的雷诺多奖。一些我十分敬重的人毫不犹豫地在电视节目中公开称赞这位文学巨匠无可否认的才华。说就说吧。这一点没什么好质疑的,确实如此。我的个人经历让我无法客观地评价他的创作,它们只会让我感到厌恶。至于他作品的影响力,我倒是希望近二十年来逐渐开始出现的质疑声——无论是对他荒唐的行径还是对他在某些书中所捍卫的观点——能被更多的人听见。
这部作品的得奖曾引发过一场论战——可惜规模很小。极少数的几位记者(几乎都很年轻,和G不是同一代人,甚至和我都不是同一代人)公开反对他获得这项荣誉。而G呢,在颁奖仪式上的发言里,声称这个奖项并非授予他的某一本书,而是他全部的作品,但事实并非如此。
“评判一本书、一幅画、一座雕塑、一部电影,不是以美感、表现力,而是以所谓的道德为标准,这已经荒谬至极。除此之外,还不怀好意地起草或是签署一份请愿书来抗议有识之士对这本书的欣赏,并且这份请愿书唯一的目的就是中伤作者、画家、雕塑家或导演,这就是纯粹的卑鄙之举了。”他对媒体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