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反向胺

有的工作会毁掉人,也有的会滋养人。那些最滋养人的工作中,自然而然就是那些保存性的工作,比如保存文件、书籍、艺术作品,或维护某个学院、制度、传统。众所周知,那些图书管理员、博物馆看守、圣器看管人、学校后勤、档案管理员,他们不仅长寿,而且几十年都看不出什么变化。

雅各布·德绍尔爬上八级宽大的台阶,他有点跛,走进阔别十二年的研究院大厅。他打听起哈尔豪斯、克莱伯、温克几个老朋友:他们都不在了,不是去世了,就是搬走了,唯一还熟悉的面孔就是老迪博夫斯基。迪博夫斯基还在,他一点都没变:秃头还是和以前一样,脸上挤满深深的皱纹,胡子剃得很糟糕,双手骨节突出,上面有很多老年斑。连灰衬衫也是原来那件,过于短小,还打了补丁。

[23]原文为德语,Wunderkleber。 “哎,老话说得没错,”迪博夫斯基说,“飓风经过时,总是最高的树木先倒下。我能留下来,说明我不惹眼。不管是俄国人、美国人,还是之前那些人……”迪博夫斯基看了看四周:很多窗户缺玻璃,书架上没几本书,暖气也不足,但研究院还开着。男女学生经过走廊,穿着破旧的衣服,空气里有一种特有的刺激性气味,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向迪博夫斯基问起那些已经不在这里的人:他们几乎全死于战争,或死在前线,或死于轰炸。他的朋友克莱伯也死了,但不是因为战争。克莱伯——神奇的克莱伯 ,他们以前就是这么叫他的。”

“他呀,您有没有听说他的事?真是个奇怪的故事。”

“我有很多年没在这里了。”德绍尔回答说。

“没错,我把这事给忘了。”迪博夫斯基说,没再发问,“您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吗?请跟我来,我给您讲讲。”

他把德绍尔带到他的小办公室。那是个有雾的下午,从窗户投进来的光很黯淡。窗外,雨点随风飘下,落在花坛里的野草上,以前这个花坛有人精心打理,现在却被杂草侵占了。他们坐在两张凳子上,面前是一台有些生锈、遭到腐蚀的精准天平,空气里有很浓的苯酚和溴的味道。老人点燃烟斗,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棕色瓶子。

“我们从来不缺酒。”他说着,给两个烧杯里倒上酒。他们喝着酒,迪博夫斯基开始讲。

“您看,这可不是随便和什么人讲的事。我记得你们是朋友,这才告诉您的,这样您就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您离开这里后,克莱伯变化不大:他还是很固执,很认真,沉迷于工作。他有知识,能力很强,还有一点点疯狂,这对我们的工作没什么坏处。他还是很腼腆,您走后,他再也没交其他朋友,反倒添了许多怪癖。独来独往的人,总是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您应该还记得,他多年来一直在研究苯的衍生物。您知道的,因为眼睛不好,他没去当兵。后来晚些时候,所有人都要参军打仗,但他也没去。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他在上面有熟人。就这样,他继续研究那些苯的衍生物。可能有人对他的研究感兴趣,想把它用于战争,这我也说不好。他偶然发现了反向胺。”

“反向胺是什么?”

“别急,我说到后面,您就明白了。他用那些试剂在兔子身上做实验,他试了有四十多种试剂,发现有只兔子表现得很奇怪。它不吃食物,而是啃木头,咬笼子,弄得满嘴是血才肯罢休,没几天就伤口感染死了。好吧,要是其他人,可能都不会注意这件事,但克莱伯不是这样:他是个老式研究员,比起统计数据,他更相信事实。他又给另外三只兔子用了‘B41’(第41种衍生物),得到了相似的结果。我也差点卷进去。”

他停顿了一下,在等对方提问。德绍尔没让他失望,就问:

“您也卷入其中?怎么回事呢?”

迪博夫斯基把声音压低了些说:“您知道,那时很缺肉,我妻子觉得,把做实验用的动物都扔进焚化炉,那太可惜了。我们时不时会拿来尝尝:我们吃过不少豚鼠、几只兔子,但从来不吃狗和猴子。我们会选择那些感觉吃了不会有危险的动物,刚刚说的那三只兔子,其中一只正好就给我们吃掉了,但也是后来我们才发现的。您看,我喜欢喝酒,虽然不是酗酒,可没有它也不行。那次我发现,我喝了酒,可是感觉不太对劲。当时的情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刚发生一样。那天晚上,我和一个叫哈根的朋友喝酒,我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瓶烈酒,就在这个房间里喝了起来。那是我吃了兔肉之后的晚上:那瓶酒牌子不错,但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很难喝。哈根觉得它特别棒,我们争论起来,都想说服对方。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我们都有些激动。那酒我越喝越觉得难喝,但哈根坚持他的意见,最后我们吵了起来。我说他又愚蠢又顽固,哈根把酒瓶砸到了我头上。看到这儿了吗?还留着疤呢。好吧,挨了这一下,我并不觉得疼,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特别舒服,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觉。我想用语言来形容一下,尝试了很多次,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词:有点像早上醒来,躺在床上伸懒腰,但感觉更强烈,更刺激,就像集中在某个点上。”

“那晚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我的伤口不再出血,我在上面贴了块创可贴,但一摸到它,还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搔痒一样。您别不信,确实太舒服了。整整一天,只要没人看到,我就去摸头上的创可贴。后来一切渐渐恢复正常,我又觉得酒好喝了,头上的伤口也愈合了。我跟哈根和好了,再也没想过这件事。但几个月之后,我又想起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