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长庚在启明殿工作,对于人事序列最为敏锐。早在接手取经护法这件事时,他就有疑惑:鹫峰的传承谱系明明白白,无论是按成就排行的十大弟子,还是按闻道时间排行的五位比丘,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排,都没有空隙插进一个“佛祖二弟子金蝉子”。

他去查过。无论大雷音寺还是鹫峰,官面上所有的文书与揭帖,只是说东土大德玄奘响应佛祖号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经,从来没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在佛祖的公开讲话里,甚至从未提及“金蝉子”三个字。

所谓“玄奘是金蝉转世”的说法,一直是在私下流传,从来没得过官面上的证实。偏偏灵山也没否认过这个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确实调动了诸多资源来给一个凡胎护法,于是便默认其为真了。

这种暧昧矛盾的态度,简直是在玩隔板猜枚。只要不打开柜子,藏身其中的“金蝉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变易”亦是“不易”——是以适才观音拈叶微笑,一言不发,她真没法下结论。

孙悟空之前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 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掳,后半句却难以索解。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他也已窥破了玄奘这重身份。而观音适才的回答,也足以证明李长庚的猜测。

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玄奘。黄风怪端着油碟回来,见玄奘脸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细问,只好说我再去添点,悻悻又回转走开。

“此乃释门之事,与你无关。” 玄奘终于开口,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也是,这事确实与贫道无关。” 李长庚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聊这个了,贫道给你分享一桩天庭的陈年旧事吧,是老君讲给我的,嘿嘿,他那个人就爱八卦。”

他自顾说了起来:“托塔李天王你听过吧?他有仨儿子,金吒、木吒和哪吒,都是不省心的。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只偷吃了灵山香烛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个伶俐鬼,被擒之后苦苦哀求,居然说得李天王动了恻隐之心,禀明佛祖赦了她死罪,还把她收为义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个儿子极度不满,尽显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绝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长老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惧她分薄了家产。”

“可是后来天王得了个女儿叫贞英,三个儿子却没什么举动,也是古怪。”

“这有什么古怪,自家传下来的血脉,与外头跳进来的终究不同。”

玄奘说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李长庚冲他一笑,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看来这位高僧总算开悟了。

他一个东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这让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们怎么想?大家都是苦修千万年一步步境界炼上来,怎么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说,若成佛的是自家师兄弟也还罢了,偏偏还是一个横空出现的金蝉子,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