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生病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阶段。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一个孩子在我上方俯着身子,是个跟我同龄的小女孩,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向她伸出双手。第一眼看到她,某种幸福,就像甜蜜的预感充盈了我的心灵。请想象一下,一张完美的可爱面庞——那种引人注目、光彩熠熠的美,你在她面前突然停下来,就像被刺中一般,在甜蜜的尴尬中,因喜悦而颤抖,为她的存在、为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她从您身边经过而心生感激。这便是公爵的女儿卡佳,她刚从莫斯科回来。她为我这一动作而微笑,而我脆弱的神经因甜蜜的喜悦而隐隐作痛。
公爵小姐唤来父亲,他在两步之外与医生交谈。
“哦,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公爵说,握着我的手,他的脸因由衷的情感而焕发光彩。“我很高兴,高兴,非常高兴,”他继续说,出语急遽,按照他一直保持的习惯,“这个,是卡佳,我的小姑娘,你们认识一下吧,这就是你的朋友。祝你早日康复,涅朵奇卡。这么个小祸害,她真把我吓得不轻……”
我的康复进展得很快,过了几天我已经可以走路了。每天早上,卡佳都会来到我的床边,总是带着微笑,带着从不离开她唇边的笑声。我等待她的出现,就像等待幸福那样;我是那样想亲吻她!但这个淘气的女孩也就只来几分钟;她无法稳坐不动,一刻不停地活动、奔跑、跳跃,弄出整座房子都能听到的喧哗和噪声,这是她必然的需要。因此,她第一次就对我宣称,在我身边坐着让她无聊至极,所以她会很少来我这儿,这还是因为她可怜我,所以没办法,不可能不来;但等我康复后我们就好了。每天早上她的第一句话是:
“怎么,你康复了吗?”
由于我仍然又瘦又苍白,在我忧伤的脸上显露的笑容也有些畏葸,公爵小姐立刻皱起双眉,摇摇头,恼怒得直跺脚。
“我昨天还跟你说过,你要好起来!怎么,想必他们不给你吃的吧?”
“是的,不多。”我怯生生地回答,因为我在她面前已经很胆怯了。我想尽全力讨她喜欢,所以我害怕自己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个动作。她的出现总是越来越引发我的喜悦。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当她离开时,我常常仍然像着迷似的望着她站过的地方。我开始梦见她。在现实中,当她不在的时候,我经常编造出一整套与她的对话,做她的朋友,跟她一起闹着玩、淘气,在我们因为什么被数落的时候,跟她一起哭——总而言之,我梦想着她,就像有了恋情那样。我急于康复并尽快胖起来,正如她对我忠告的那样。
有时候,当卡佳早上跑进我的房间,一开口就喊:“你还没康复吗?还是那样瘦!”我就畏怯了,像犯了错似的。但我无法在一天之内复原,这比任何事情都让卡佳感到惊讶,所以她开始真的生气了。
“那么,你想让我今天给你拿馅饼来吗?”有一天她对我说,“吃吧,很快就会让你变胖。”
“拿来吧。”我说,很兴奋能再见到她一次。
询问我的健康状况时,公爵小姐惯常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用她的黑眼睛打量我。起初,在她与我相识的时候,她带着最为天真的惊讶一刻不停地从头到脚审视着我。但我们的谈话并不顺畅。在卡佳和她乖张任性的作为面前,我很胆怯,可是想跟她说话想得要命。
“你怎么不吭声?”卡佳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说。
“爸爸在做什么?”我问,很高兴每次都有一句现成话让我开始交谈。
“没做什么。爸爸很好。我今天喝了两杯茶,不是一杯。你喝了多少杯?”
“一杯。”
又是一阵沉默。
“法斯塔夫今天想咬我。”
“是只狗吗?”
“对,是只狗。你难道没见过?”
“不,我见过。”
“那你为什么还问?”
由于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公爵小姐又惊讶地看着我。
“怎么,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高兴吗?”
“对,很高兴。请你常来。”
“人家跟我说,我来你这儿的时候你会很开心。你快点儿下床吧,今晚我给你带馅饼来……你为什么总不说话?”
“只是因为……”
“你总是在想事,是吗?”
“是的,我想了很多事。”
“人家说我说得太多,想得太少。难道说话不好吗?”
“不,你说话的时候我就高兴。”
“嗯,我去问问莱奥塔尔夫人,她什么都知道。可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我沉默片刻后回答。
“这样你就快活?”
“是的。”
“那么,你爱我吗?”
“是的。”
“我还不爱你。你那么瘦!来,我去给你拿个馅饼。好了,再见!”
于是公爵小姐几乎是飞着吻了我一下,便消失在了房间外面。
但午饭后馅饼确实出现了。她像个疯子似的跑进来,高兴地哈哈大笑,因为终究给我带来不许我吃的东西。
“多吃点儿,吃好点儿,这是我的馅饼,我自己没吃。好了,再见!”我只见了她这么一眼。
还有一次她突然飞来我这儿,不是在预定的时间,是在午饭后。她的黑色鬈发像被旋风吹散,脸颊烧得紫红,眼睛闪闪发光,就是说,她已经跑跑跳跳一两个小时了。
“你会玩毽球吗?”她气喘吁吁地喊道,语速很快,正忙着去什么地方。
“不会。”我回答,特别后悔我没能说:会!
“真可惜!好吧,等你康复了,我教你。我来就是因为这事。我现在跟莱奥塔尔夫人正玩着。再见!人家等我呢。”
我终于能完全下地了,尽管仍然很虚弱,没有力气。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再跟卡佳分开。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将我拖向她。我几乎看不够她,这让卡佳感到惊讶。朝向她的吸引力是那样强烈,我在新的感觉中向前走得那样热切,以至于她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一点,起初她觉得这是前所未闻的古怪行为。我记得有一次,在玩一种游戏时,我失去控制,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开始吻她。她挣脱我的怀抱,抓住我的手,皱起眉头,好像我冒犯了她,问我:
“你干吗?你为什么吻我?”
我很难为情,就像做错了事,她的快速提问让我一哆嗦,没能答出一句话,公爵小姐一抬肩膀,表示无法解释的困惑(这个姿势成了她的习惯),很严肃地抿了一下她那厚嘟嘟的小嘴唇,停下游戏,在沙发的角落里坐下来,从那儿审视了我很久,暗自想着什么,仿佛在解决一个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新问题。这也是她在所有为难情形下的习惯。我自己也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她性格的这些突兀、生硬的表现。
起初我责备自己,认为我确实有很多奇怪之处。但尽管真是这样,我仍然被困惑所折磨:为什么我不能从一开始就跟卡佳交朋友,一下子让她永远喜爱我。我的挫败让我深感屈辱,我准备为卡佳的每句粗鲁的言辞、为她每个不信任的眼神而哭泣。但我的悲伤不是每日,而是每小时都在增强,因为卡佳的任何事情都进行得非常快。几天过后我就发现,她完全不爱我,甚至开始对我感到厌恶。这个女孩身上的一切都很迅速、突兀,但她直率、天真性格的那些闪电一般的动作中,有一种真正的、高贵的优雅,否则有人会说——那是粗鲁。开始时,她对我先是感到怀疑,然后甚至是蔑视,似乎一开始是因为我完全不会玩任何游戏。公爵小姐喜欢蹦跳玩耍,喜欢奔跑,她强壮、活泼、敏捷;而我——则完全相反。我因为生病仍很虚弱,安静、爱思考,游戏无法让我开心。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完全缺乏取悦卡佳的能力。此外,我不能忍受别人因为什么事情对我不满:我会立刻悲伤起来,垂头丧气,以致缺乏力量来弥补自己的错误,改变于我不利的印象——总而言之,我是彻底毁了。卡佳怎么都不能理解这一点。一开始她甚至被我吓到了,按她的习惯惊讶地看着我,因为她在我身上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示范如何玩毽球,却毫无成效。由于我立即变得悲伤,以至于眼泪都快从我眼里奔涌而出了。于是她,在对我三思之后,无论从我身上,还是从自己的思索中都没取得任何成效,最后便彻底撇下我,开始独自玩耍,再也不邀请我了,甚至一整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这让我那样震惊,以至于我几乎受不了她的忽视。新的孤独对我来说几乎比以前的更难受,我再次开始发愁、沉思,黑暗的念头再次笼罩了我的心。
莱奥塔尔夫人监管着我们,她终于注意到我们交往中的这种变化。由于我最先引起她的注意,我迫不得已的孤独也让她深受震动,她直接去找公爵小姐,责备她不懂得如何对待我。公爵小姐皱起眉头,一抬肩膀,声称她跟我无事可做,说我不会玩,总是在想什么事,她宁愿等她的弟弟萨沙,他就要从莫斯科来这儿了,到那时他们俩就快活多了。
但莱奥塔尔夫人对这种回答并不满意,对她说,她把我一个人丢下,当时我还生着病,我不能像卡佳那样快乐和活泼,不过这样更好,因为卡佳太活泼了,说她做过什么什么,说前天斗牛犬差点儿咬死她——总而言之,莱奥塔尔夫人毫不怜惜地骂了她。最后,还打发她来找我,命令她与我马上和好。
卡佳十分专注地听了莱奥塔尔夫人的话,好像真的在她这些说理中明白了什么新的、对的东西。她丢下刚才在大厅里滚着玩的铁环,走到我面前,认真地看了看我,吃惊地问道:
“您难道想玩?”
“不。”我回答说,当莱奥塔尔夫人责骂卡佳时,我为自己和卡佳感到害怕。
“那您想做什么?”
“我就坐一会儿,我跑不起来,不过只要您别对我生气就行,卡佳,因为我非常爱您。”
“好吧,那我一个人玩,”她平静地、一字一顿地回答,好像惊讶地发现,到头来她并没有错,“那么,再见吧,我不会对您生气的。”
“再见。”我回答说,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
“也许,您想亲吻吧?”她想了一会儿后问我,大概是在回忆我们不久前的拌嘴,希望尽量让我快活一些,以便尽快地、和睦地跟我和解。
“您随便吧。”我怀着畏怯的希望回答。
她走到我身边,认真地吻了吻我,也没有笑。就此完成了所有要求她做的事情,甚至做得比需要的更多,使派她去见的可怜的小姑娘得到完全的快乐,她意足而愉快地从我身边跑开,很快所有房间再次响彻了她的笑声和叫喊声,直到她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才倒在沙发上休息,积蓄新的力量。整个晚上她都在怀疑地看着我:大概,我让她觉得非常奇特、古怪。她似乎想和我说点儿什么,澄清发生在我身上的某些困惑;但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克制住了自己。通常卡佳上午开始上课,莱奥塔尔夫人教她法语。整个教学就在于复习语法和阅读拉封丹,也没教授她太多东西,因为勉强才求得她同意每天读书两小时。这一约定是她最后在父亲的要求、母亲的指令下同意的,她非常尽责地履行了这一安排,因为自己做了承诺。她拥有罕见的能力,理解问题很快。但她也有一些小小的怪脾气:如果她不明白什么事,就立即开始自己思考起来,忍着不去找人解释——她似乎以此为耻。据说,她有时会一连几天为她无法解决的某种问题绞尽脑汁,为不靠别人帮忙无法自己克服而生气,只有在最后陷入绝境,已彻底耗尽心力的情况下,她才去找莱奥塔尔夫人,请求帮助她解决她未能应付的问题。每一个行为都是如此。她想得很多,尽管第一眼看上去并非如此。但与此同时,她的天真与年龄不相称:有时她会偶然问出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有时她的回答却显示出最有远见的细致和狡猾。
由于我也终于可以做些事了,莱奥塔尔夫人在测试过我的知识水平后,发现我读得很好,写得很差,断定极其有必要立刻教我法语。
我没有反对,于是在一天早上,我就跟卡佳一起坐在了书桌前。然而,偏偏这一次卡佳仿佛是故意的,极其蠢笨,心不在焉到了极点,以至于莱奥塔尔夫人都认不出她了。而我,几乎是在一堂课上就认识了所有法语字母,希望尽可能以我的勤奋取悦莱奥塔尔夫人。快下课时,莱奥塔尔夫人对卡佳相当生气。
“您看看她,”她指着我说,“一个生病的孩子,第一次学习,做了比您多十倍的事。您不觉得羞愧吗?”
“她比我知道的多吗?”卡佳惊奇地问道,“她还在学字母表呢!”
“您花了多长时间学字母表?”
“三堂课。”
“可她就花了一堂课,所以她比您理解得快三倍,一眨眼就会超过您。是这样吧?”
卡佳想了一会儿,突然脸红了,确信莱奥塔尔夫人的说法是对的。脸红,因尴尬灼烧起来——几乎是她在每次挫折时的第一反应,当她的恶作剧被揭穿时,恼怒也好,出于骄傲也罢,总而言之,几乎所有情形都是如此。这一次,泪水几乎涌上她的双眼,但她沉默着,只是看了看我,似乎想用她的目光烧死我。我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可怜的小家伙骄傲和自尊到了极点。当我们离开莱奥塔尔夫人时,我想说点儿什么,尽快驱散她的懊恼,表明法国女人说的话完全不怪我,但卡佳沉默不语,就像没听见一样。
一个小时后,她走进我坐着读书的房间,我一直想着卡佳,担心害怕她会再次不想跟我说话。她皱着眉头看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半小时都没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最后,我忍不住了,询问般地看了看她。
“您会跳舞吗?”卡佳问道。
“不,不会。”
“可我会。”
一阵沉默。
“您会弹钢琴吗?”
“也不会。”
“可我会弹。这很难学会。”
我默不作声。
“莱奥塔尔夫人说您比我聪明。”
“莱奥塔尔夫人生您的气了。”我回答。
“那,难道爸爸也会生气吗?”
“不知道。”我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公爵小姐不耐烦地用她的小脚踢打地板。
“所以您会嘲笑我,因为您比我理解力强?”她最后问道,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烦恼。
“哎呀,不,不会!”我喊叫着,从座位上跳起来,想要冲过去抱住她。
“您难道不觉得羞耻吗,竟然这样想、这样问,公爵小姐?”突然间传来莱奥塔尔夫人的声音,她已经观察了我们五分钟,听见了我们的交谈。“您该觉得羞耻!您开始嫉妒这可怜的孩子,在她面前夸耀您会跳舞、弹钢琴。真羞耻!我会把这些全都告诉公爵。”
公爵小姐的脸烧起一片红晕。
“这是恶劣的情绪。您拿这些问题欺负她。她的父母是穷人,不能为她雇教师;她靠自学,因为她有一颗又好又善良的心。您本该爱她,可您却想跟她吵架。羞耻,羞耻!要知道她是个孤儿,她没有任何亲人。您还可以向她吹嘘您是公爵小姐,而她不是。我让您一个人待着,想想我对您说的话,改正吧。”
公爵小姐想了整整两天!两天没听到她的笑声和尖叫。夜里醒来时,我暗中听见她甚至在睡梦中还继续跟莱奥塔尔夫人争辩。她甚至在这两天里瘦了点儿,亮泽的小脸上的红晕也不那么明显了。最后,第三天,我们两个在楼下相逢,在那些大房间里。公爵小姐正从母亲那里出来,但是,看见我,她停了下来,在对面不远处坐下。我惊恐地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涅朵奇卡,为什么我要因为您挨骂?”她最后问道。
“不是因为我,卡坚卡。”我急忙回答,为自己辩解。
“可莱奥塔尔夫人说我欺负您。”
“不,卡坚卡,不,您没欺负我。”
公爵小姐一抬肩膀,表示困惑不解。
“为什么您总是哭?”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
“我不会哭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忍着泪水回答。
她又一抬肩膀。
“您以前总哭吗?”
我没有回答。
“您为什么要住在我们这儿?”公爵小姐沉默片刻,突然问道。
我惊讶地看着她,仿佛有什么东西刺中了我的心。
“因为我是个孤儿。”我终于鼓起勇气回答。
“您有没有爸爸和妈妈?”
“有过。”
“怎么,他们不爱您?”
“不……他们爱我。”我勉强回答。
“他们是穷人吗?”
“是的。”
“非常穷?”
“是的。”
“他们什么都没教过您吗?”
“他们教我读书。”
“您有什么玩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