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靠在椅背上,读着早报。温暖的厨房、咖啡的香味,再加上不用上班带来的惬意感。他正在休假,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第一次休假,令人心情十分愉悦。他合上报纸第二版,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
“那上面说了什么?”玛丽在炉子旁边问。
“昨天晚上他们又袭击了莫斯科,”泰勒点头表示赞许,“猛烈的炮击。一枚R-H炸弹。是时候了。”
他又点了点头,舒舒服服坐在厨房里,这里有他丰满迷人的妻子,还有早餐和咖啡。一切都令人轻松自在,关于战争的新闻也都是令人满意的好消息。听到这些消息,他自然而然地变得容光焕发,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毕竟,他是这场战争计划中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不是那种拖着一车废料的工人,而是一名技术人员,是那些设计和策划这场战争的神经中枢的其中一员。
“据说他们造出了接近完美的新型潜艇,只待下水。”他期待地咂咂嘴唇,“从水下开炮,苏联人肯定会感到震惊。”
“他们做得很棒。”玛丽表示同意,“你知道我们今天看到了什么吗?我们的军队把一个铅人带到学校里给孩子们看。我也看到了那个铅人,但只有一会儿。让孩子们了解铅人的贡献是一件好事,你觉得呢?”
她看了看他。
“铅人。”泰勒咕哝着。他慢慢放下报纸,“好吧,确保它已经严格清除污染了。我们可不想冒任何风险。”
“哦,它们从地面上下来时,都会进行清洁的,”玛丽说,“他们可不会让它们没有清洁就到下面来。对吗?”她犹豫了一下,回忆着,“唐,你知道,这让我想起——”
他点点头,“我知道。”
他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当年,战争刚开始的第一周,所有人都从地面上撤离之前,他们见过医院的火车运送伤员,那些人都被冰雨浇了个透。他想起了他们的模样、他们脸上的表情——或者应该说他们还剩下的那部分面庞。那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画面。
最初,在人们全部转移到地下之前,经常遇到这样的画面。这种事情很多,曾经很常见。
泰勒抬头看着他的妻子。过去几个月里,她总是想到那些事情。他们都一样。
“忘了吧,”他说,“都过去了。现在没有人在上面了,除了铅人,它们反正没关系。”
“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让铅人下来时,要小心。如果其中某个铅人还带有放射性——”
他笑了,把自己推离桌边,“忘掉那些事吧。享受这段美好的时光,接下来两个周期我都在家。没什么事情要做,除了悠闲自在地坐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去看演出。怎么样?”
“看演出?一定要去吗?我不喜欢看那些东西,毁灭、废墟。有时我会看到我认识的地方,比如旧金山。旧金山被击中,桥梁断裂,掉进水里,这些都让我感到很难过。我不喜欢看那个。”
“但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并没有人类受伤,你知道。”
“但那太可怕了!”她背过脸去,表情扭曲,“拜托,不要,唐。”
唐·泰勒郁郁寡欢地拿起报纸,“好吧,但也没多少别的事情可做。别忘了,他们的城市情况更糟。”
她点点头。泰勒翻看着薄薄的、印刷粗糙的报纸。他的好心情也消失了。她为什么一直都在发愁?按现状看来,他们的处境已经很不错了。生活在地下,晒着人造太阳,吃着人造食品,你不能指望一切都是完美的。当然,看不到天空,什么地方都去不了,除了金属墙、轰鸣的大型工厂、种植园和兵营,看不到任何别的东西,这一切都令人感到紧张焦虑。但总比在地面上要好。而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结束,他们可以回到地面上。没有人希望过着这样的生活,但目前而言这是不可避免的。
他生气地翻过一页,这张可怜的报纸被撕裂开来。该死,报纸的质量变得越来越差,印刷糟糕,纸色发黄。
好吧,一切都要投入到战争中。他自己也知道。他不也是策划者之一吗?
他为自己辩解着,走进另一个房间。床还没来得及铺。他们最好在第七小时检查之前收拾好。不然会被处以一个单位的罚款——
视频电话响了起来,他停下来。会是谁打来的?他走过去接电话。
“泰勒?”屏幕上浮现出一个老人的脸,阴沉冷酷,“我是莫斯。很抱歉在休假时打扰你,但这件事发生得不是时候。”他匆忙挥动一些纸,“我需要你赶快到这里来。”
泰勒僵住了,“怎么了?完全不能等?”那双冷静的灰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不露声色,“如果你希望我现在回实验室,”泰勒咕哝着,“我想没问题。等我换上制服——”
“不,就这样过来。不是来实验室,尽快到第二层来见我。乘快速汽车上来,这样大概需要半小时。我会在那里等你。”
画面断开,莫斯消失了。
“怎么了?”玛丽在门口问。
“是莫斯。他有事要我做。”
“我就知道会这样。”
“好吧,无论如何,没有人想上班干活。可又能怎么办?”他的声音很苦涩,“都一样,每一天都是。我会给你带点儿东西回来。我要去上面第二层。也许会很接近地面——”
“不要!什么都不要给我带!我不要地面上的东西!”
“好吧,听你的,但请别再无理取闹了。”
她看着他穿上靴子,没有回答。
莫斯点点头,大步前进,泰勒跟上这位老人。一列载货汽车正要开到地面上去,它像矿车一样叮当作响,爬上斜坡,消失在这一层上方的出口。泰勒看到那些汽车运送沉重的管状机械,他完全不认识的全新武器。到处都是工人,穿着劳动队的深灰色制服,装载、运输,来来回回大声喊叫。这一层的噪音震耳欲聋。
“我们到上面去,”莫斯说,“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这里没办法细说。”
他们乘电梯上去。商用电梯被他们抛在身后,大部分隆隆作响的声音也一样。很快,他们来到一个观测平台上,平台悬挂在管道,也就是通往地面的巨型隧道旁,他们现在距离地面只有不到八百米。
“我的上帝!”泰勒说,不由自主地低头往下看,“下面很深。”
莫斯笑了,“别往下看。”
他们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办公室。内部安全官坐在办公桌后面,抬起头看过来。
“我马上就来,莫斯。”他打量着泰勒,“你到得早了点儿。”
“这是弗兰克斯队长,”莫斯对泰勒说,“他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我昨晚接到的通知。”他拍了拍手里一个小包裹,“我能进来是因为这个。”
弗兰克斯皱眉看着他,站起身来,“我们到上面第一层去吧。我们可以在那里讨论。”
“第一层?”泰勒紧张地重复了一句。他们三人沿着侧面一条通道走向一架小电梯。“我从未去过那里。没问题吗?那里没有放射性物质,对吗?”
“你和所有人一样,”弗兰克斯说,“就像老妇人害怕小偷一样。没有辐射泄漏到第一层。那里只有铅人和石头,从管道下来的东西都要经过清洁。”
“出了什么问题?”泰勒问,“我想多少了解一下。”
“等一会儿再说。”
他们进入电梯,开始上升。走出电梯后他们来到一个大厅,里面挤满了士兵,到处都是武器和制服。泰勒吃惊地眨着眼睛。这就是第一层,地下最接近地面的一层!这一层上面只有石头,铅人和石头,还有像蚯蚓的洞穴一样通向地面的巨型管道。铅人和石头,这上面,是管道的开口处,是八年来没有生命出现的广袤土地,一望无际的茫茫废墟,人类曾经的家园,他八年前曾经居住的地方。
现在,地面上只有一片致命的熔渣,还有翻滚的云层。连绵不绝的乌云四处飘浮,遮住了红色的太阳。偶尔会有一些金属物体四处移动,穿过城市的遗迹,穿过满目疮痍的乡村。铅人和地面机器人对辐射免疫,它们在战前最后几个月里以极快的速度被制造出来,如今都带有放射性。
铅人修长、发黑的形体爬过地面、游过海洋、飞过天空,它们可以出现在生命无法存在的地方,人类发动了战争,却无法亲自战斗,只能靠这些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机器人作战。人类发明了战争,发明和制造了武器,甚至发明了参与者、战士、战争的执行者。但他们自己却不能冒险外出,不能亲自战斗。整个世界——俄罗斯、欧洲、美国、非洲——都不再有活人。当第一颗炸弹开始落下时,他们就已躲进地下深处精心策划和建造的避难所里。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也是唯一有效的做法。上面,曾经生机勃勃的地球被炸成废墟,铅人们匍匐前进、来回穿梭,为人类作战。下面,在行星深处,人类无休止地劳作,夜以继日地生产武器来维持战斗。
“第一层,”泰勒说,一种古怪的疼痛感掠过他全身,“几乎快到地面了。”
“但还不是地面。”莫斯说。
弗兰克斯带着他们穿过这群士兵,来到另一边,接近管道开口处。
“几分钟内,电梯会从地面上为我们带下来一些东西。”他解释说,“你看,泰勒,我们时不时要对已经在地面待了一段时间的铅人进行安全检查和询问,看看是否会发现什么问题。虽然安装了视频电话,可以和野外司令部联络。但我们需要直接面谈,不能只靠视频屏幕来交流。铅人们做得很不错,但我们希望确保一切都处于控制下。”
弗兰克斯面对泰勒和莫斯继续说:“电梯会从地面上带下来一个铅人,A级铅人。隔壁有个检查室,中间是一堵铅墙,这样面谈官就不会暴露于辐射中。我们发现这要比彻底清洁铅人更方便。它马上就可以回到上面去,回去还有工作要做。
“两天前,一个A级铅人被带到下面询问。我亲自主持这次面谈。我们对于苏联人使用的一种新型武器很感兴趣,一种可以追踪任何移动物体的自航水雷。军方已发出指示,要仔细研究这种水雷并详细报告。
“这个A级铅人被带到下面提供信息。我们从它那里了解到一些事实,按惯例拿到影像和报告,然后准备把它送回上面。它走出观察室,回到电梯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当时,我以为——”
弗兰克斯中断了话语。一个红灯闪烁起来。
“电梯下来了,”他对一些士兵点点头,“我们进入检查室吧。那个铅人很快就会过来。”
“A级铅人,”泰勒说,“我在屏幕上见过他们,关于他们的报告。”
“很棒的经历,”莫斯说,“他们几乎和人类一样。”
他们进入观察室,坐在铅墙后面。过了一会儿,信号灯开始闪烁,弗兰克斯做了个手势。
铅墙另一边的门打开了。泰勒透过观察孔看过去。他看到有个东西慢慢进来,一个修长的金属人一步步走过来,手臂在两侧垂下。铅人停了下来,扫描铅墙。它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们想了解一些事情,”弗兰克斯说,“在我提问之前,对于地面上的情况,你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没有,战争仍在继续。”铅人的自动声音听起来单调沉闷,“我们的单座式高速追踪飞船有点儿不够。我们也可以使用一些——”
“我们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我想问你的是,我们一直只是通过视频屏幕与你们联系。我们只能依靠间接证据来了解,因为没有人能到上面去。我们只能推测上面发生了什么,从未亲眼见过,拿到的全都是第二手资料。一些高层领导人开始认为,这样出错的可能太大。”
“出错?”铅人问,“怎么会?我们的报告在送到下面之前都经过仔细检查。我们与你们保持定期接触,报告所有有价值的情况。如果看到敌人使用了任何新型武器——”
“我知道,”弗兰克斯在观察孔后面咕哝着,“但也许我们应该亲自去看看上面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存在一个足够大的无辐射区,可以让一队人到地面上去?如果我们几个人穿上铅制衬里的防护服,是否可以存活足够长的时间,观察环境和事物?”
机器人回答前犹豫了一下,“我表示怀疑。当然,你们可以检测一下空气样本,然后自行决定。但在你们离开之后的八年里,情况不断恶化。你们完全不了解上面的情况。任何可以移动的物体都很难长时间存活。很多武器对于运动十分敏感。新型水雷不仅会对运动的物体做出反应,还会持续追踪目标,直至击中。而且,辐射无处不在。”
“我明白了。”弗兰克斯转过身,表情古怪地眯起了眼睛,“好吧,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你可以离开了。”
那台机器人向后退,朝出口移动过去,但它在半道却突然停了下来,“每个月,大气中的致死粒子数量都在增加。战争的节奏正在逐渐——”
“我知道了。”弗兰克斯站起来。他伸出手,莫斯把那个包裹递给他。“在你离开之前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检查一种新型金属屏蔽材料。我会把一个样品传送给你。”
弗兰克斯把包裹放在锯齿状夹具中,转动手柄夹住一端。包裹摇摇晃晃地被传送到铅人那边。他们看着它取下包裹并打开,拿起一块金属板。铅人把那块金属拿在手里翻来覆去。
突然,它僵住了。
“很好。”弗兰克斯说。
他用肩膀顶住铅墙,墙上一部分滑到一边。泰勒惊愕地屏住了呼吸——弗兰克斯和莫斯迅速跑向铅人!
“上帝啊!”泰勒说,“但它具有放射性!”
铅人一动不动站着,手里仍然拿着那块金属。士兵们出现在观察室里。他们包围了铅人,小心翼翼地用一台仪器在它周围探测。
“没问题,先生。”其中一名士兵对弗兰克斯说,“它完全没有放射性。”
“很好。我就知道是这样,但我不想冒任何风险。”
“你看,”莫斯对泰勒说,“这个铅人根本没有放射性。但它是直接从地面下来的,甚至根本没有进行清洁。”
“但这意味着什么?”泰勒茫然地问。
“这可能是一次意外,”弗兰克斯说,“某个物体在地面上没有暴露于辐射,也有这种可能性。但据我们所知,这种事情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也许还不止。”
“第二次?”
“我们在上一次面谈时注意到了这种现象。那个铅人也没有放射性,就像这个一样。”
莫斯从铅人手中取回那块金属板。他小心按了按表面,又把它放回铅人僵硬的、毫不反抗的手指中。
“我们用这个让它短路,以使我们可以靠近它,彻底对它进行检查。现在,它马上就会恢复原状。我们最好回到墙后面去。”
他们走了回去,铅墙在他们背后合上。士兵们离开了观察室。
“从现在开始两个周期后,”弗兰克斯轻声说,“第一调查小队将做好准备到地面上去。我们会穿好防护服通过管道上升,到上面去——这将是八年以来离开地下的第一支人类小队。”
“这也许毫无意义,”莫斯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正在发生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铅人告诉我们,地面上没有生命能存在,因为全都会被烤焦。这个说法并不恰当。”
泰勒点点头。他透过观察孔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机器人。铅人已经开始颤动。它身上不少地方都扭曲了,伤痕累累,而它的结局将是变黑、烧焦。这个铅人已经在上面很长一段时间了;它见证了战争和毁灭,还有人类无法想象的一望无际的废墟。它在一个充斥着辐射和死亡的世界中,一个没有生命存在的世界中,来回穿梭。
泰勒接触过它了!
“你和我们一起去,”弗兰克斯突然说,“我希望你也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玛丽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厌恶害怕的表情,“我知道,你要到地面上去。对不对?”
她跟着他走进厨房。泰勒坐下来,看着她。
“这是个秘密计划,”他避而不谈,“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你不必告诉我。我知道。你刚进来我就知道了。你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那是你过去才会有的表情。”
她朝他走过来,“但他们怎么能把你送上地面?”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渴望,“没有人能在那里活下来。看,看看这个!”
她拿起一张报纸,放在他面前。
“看看这张照片。美洲、欧洲、亚洲、非洲——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我们每天都在屏幕上看到这些。一切都已被摧毁,所有的东西都有毒。他们却要把你送到上面去。为什么?上面没有生物能活下来,甚至连野草都没有。他们已经毁掉了地面,不是吗?不是吗?”
泰勒站了起来,“这是一个命令。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接到通知,要加入一个侦察队。仅此而已。”
他很长一段时间就站在那里,凝视前方。慢慢地,他伸手拿起报纸,对着光线看。
“看起来很真实,”他喃喃地说,“废墟、死亡、熔渣。足以令人信服。所有这些报告、照片、影像,甚至空气样本。然而,我们从未亲眼看到过,除了最初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