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什么样的机会?”康格问,“说下去。我很感兴趣。”
房间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盯着康格——他身上仍然穿着褐色的囚服。议长慢慢向前探过身去。
“进入监狱之前,你做的生意很赚钱——都是些违法的生意,但获利丰厚。而现在,你一无所有,还要在监狱的格子间里再待六年。”
康格沉下脸。
“有个任务,对于委员会来说非常重要,也需要你的特殊能力。而且,这个任务你会很感兴趣。你是个猎人,不是吗?你经常设下陷阱,藏在灌木丛中,等待晚上的狩猎游戏,对吗?我想,狩猎肯定会为你带来满足感,追捕、跟踪——”
康格叹了口气,撇撇嘴。“好吧,”他说,“先别管那个,说重点。你想让我杀掉谁?”
议长笑了,“一切还得按部就班。”他轻声说。
汽车停了下来。天色已晚,这条街上完全没有一丁点儿光亮。康格看着外面,“我们在哪儿?这是什么地方?”
警卫伸手按住他的手臂,“来。从那扇门进去。”
康格走下汽车,站在潮湿的人行道上。警卫迅速跟在他身后,然后是议长。康格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气,端详着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建筑物,却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我认识这个地方,以前见过。”他眯起眼睛,已经逐渐适应黑暗。突然,他变得警觉起来,“这里是……”
“没错。第一教会。”议长走向台阶,“有人在等着我们。”
“等着我们?在这里?”
“是的,”议长踏上台阶,“你知道,我们不被允许进入他们的教堂,尤其是带着枪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隐隐出现在前方,一边一个。
“行了吧?”议长抬头看向他们。他们点了点头。教堂的门敞开着。康格能看到里面还有其他士兵四处闲站着,年轻的士兵们瞪大眼睛看着圣像画。
“我明白了。”他说。
“这很有必要,”议长说,“你也知道,我们以前和第一教会的关系非常糟糕。”
“现在这样也无法改善关系。”
“但这是值得的。你会看到的。”
他们穿过大厅,进入主殿,圣坛和跪拜处都在这里。他们从圣坛旁经过时,议长几乎一眼都没往那边看。他推开一扇小小的边门,示意康格进来。
“这里,我们必须快一点儿。信徒们很快就会蜂拥进来。”
康格走进去,眨了眨眼睛。他们身处一个小房间里,天花板很低,木制镶板老旧暗淡。房间里有一种灰烬和香料闷烧的气味。他嗅了嗅,“那是什么?那个味道。”
“墙上那些容器。我不知道。”议长不耐烦地走到房间另一边,“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它就藏在这里——”
康格环顾房间,看到书籍和论文、十字架和圣像。他全身微微掠过一阵奇怪的战栗。
“我的任务涉及教会的人吗?如果是的话——”
议长转过身来,惊讶不已,“你竟然相信创教人?这可能吗?一个猎人,一个杀手——”
“不,当然不相信。他们那套关于听天由命、拒绝暴力——”
“那是怎么回事?”
康格耸耸肩,“别人一直告诉我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们拥有奇怪的能力,而且你也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
议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康格,“你理解错了。我们打算下手的并不是教会里的人。我们早就发现,杀掉他们只会让他们的人数增加。”
“那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们走吧。”
“不,我们来这里是要找一些重要的东西。你要靠那东西才能确定下手目标。没有它,你就无法找到那个人。”议长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们可不希望你杀错人。这太重要了。”
“我不会犯错。”康格挺起胸脯,“听着,议长——”
“这次情况不同寻常,”议长说,“你看,你要追踪的那个人
——我们要派你去找的那个人——只有通过这里的某样东西才能辨认出来。那是唯一可追溯的痕迹、唯一的识别方法。如果没有——”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朝着议长走过去。议长走向一边,“看,”他说着拉开一道滑动墙,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方形洞口,“在那里。”
康格蹲下来,看向里面。他皱了皱眉,“一个头骨!一具骷髅!”
“你要追踪的那个人,死于两个世纪之前,”议长说,“他的全部遗骸都在这里。你只能靠这些东西来找到他。”
很长一段时间,康格一言不发。他低头盯着墙壁凹陷处隐约可见的骨骼。要怎么杀掉一个死了几个世纪的人?要怎么追踪他、击败他?
康格是个猎人,一个活得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男人。他曾经靠走私生意维持生计,用自己的飞船从辖区外偷运毛皮,他高速航行,偷偷溜进地球周围的关税线。
他曾经在月球的山脉上打猎。他曾经穿越空荡荡的火星城市。他曾经探索——
议长说:“士兵,拿上这些东西,带到车上去。别漏掉任何一部分。”
士兵蹲下,小心翼翼地爬进墙洞里。
“我希望,”议长继续对康格轻声说,“现在你会证明对我们的忠诚。公民有很多方式可以自我救赎,表现出他们对社会的贡献。对你来说,我认为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甚至怀疑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当然,你付出的努力也会得到丰厚的回报。”
两个男人彼此对视:康格身形消瘦,蓬头垢面;议长干净利落,衣冠楚楚。
“我明白了,”康格说,“我是说,我明白了这是个机会。但是,一个死了两个世纪的人怎么才能——”
“我稍后再解释,”议长说,“现在我们得快一点儿。”士兵已经把骨骼带了出来,裹在一条毯子里,小心地捧在怀中。议长走向门口,“快来,他们已经发现我们闯进这里了。他们随时会出现。”
他们匆忙冲下湿漉漉的台阶,坐进等在那里的汽车。一秒钟后,司机把车开到空中,飞过房顶上方。
议长向后靠在座位上。
“第一教会有一段很有趣的历史。”他说,“我想你对这个也很熟悉,但我想谈谈与我们相关的一些问题。
“这场运动始于20世纪——当时不断爆发战争,在其中一次战争期间,人们发起了这场运动。运动发展迅速,因为人们普遍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每次战争都会孕育出更大规模的战争,看不到尽头。这场运动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了一个简单的答案:没有军备,没有武器,也就没有战争。没有机械和复杂的科技,也就没有武器。
“这场运动宣传,人们不可能通过制订计划来阻止战争。他们号称人类正在被机械和科学打败,这些东西逐渐不受人类控制,导致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高呼,打倒社会体制,打倒工厂和科学!如果再发生几次战争,整个世界将所剩无几。
“创教人是个不起眼的家伙,来自美国中西部一个小镇。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只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冒出来,鼓吹一种非暴力、不抵抗的教义;不要争斗,不要为枪支纳税,除了医学之外不要进行研究。安安静静地生活,修整你的花园,远离公众事务,少管闲事。做个不声不响、默默无闻、一穷二白的人。放弃你的大部分财产,离开城市。至少,他所说的内容只会发展出这种结果。”
汽车开始降落,在一处屋顶上着陆。
“创教人鼓吹这种教义,或者说最初的教义。很难说后来的信徒们添加了多少自己的理解。当然,地方当局立即逮捕了他。显然,他们相信这个人可不是说着玩玩的,再也没有释放他。他被处死,尸体被秘密下葬。表面上看来,这个邪教已经灭亡了。”
议长微微一笑,“不幸的是,一些信徒声称在他去世那天之后还见过他。谣言开始流传,他能战胜死亡,他是神圣的。这些谣言逐渐扎根、发芽。到了如今我们这个时代,第一教会阻碍了一切社会进步,破坏社会体制,播下无政府状态的种子——”
“但是战争呢,”康格说,“战争怎么样?”
“战争?嗯,没有再爆发战争。必须承认,普遍出现的非暴力行为,其直接结果就是消灭了战争。但现在我们可以更客观地看待战争。它真的有那么可怕吗?战争具有深远的选择意义,完全符合达尔文和孟德尔等人的学说。如果没有战争,那些无用的、没有能力的、未经培养或缺乏智慧的人,都可以毫无限制地发展壮大。战争的作用就是减少这种人的数量;就像风暴、地震和干旱,大自然通过这些方法淘汰不合格者。
“没有战争,低水平人类所占的比例会增大到不合理的程度。他们会威胁教育水平较高的少数人,拥有科学知识、经过悉心培养的人,有能力引领社会的人。他们对于科学或基于理性的社会系统毫无敬意。而这场运动旨在帮助他们,煽动他们。只有当科学家们能够彻底掌控一切时——”
他看了看表,猛地打开车门,“剩下的我们边走边说。”
他们穿过屋顶,周围一片漆黑,“现在你肯定已经知道这是谁的骨头,我们要追踪的那个人是谁。他就是创教人,这个愚昧无知的人来自美国中西部,死于两个世纪之前。悲剧在于,有关当局当时行动太慢了。他能找到演讲的机会,散布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他得到传教的机会,创立了他的邪教。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无法阻止。
“但如果他在传教之前就死掉了呢?如果他那些教义从未宣之于口呢?我们知道,他说出这些内容只花了片刻时间。据说他只做过一次演讲,只有一次。随后当局就把他带走了。他完全没有反抗。整件事情看起来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议长转向康格。
“微不足道,但那件事的后果一直延续至今。”
他们走进建筑物里面。士兵们已经把头骨放在一张桌子上,站在周围,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都显得很紧张。
康格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走向那张桌子。他弯下腰盯着那堆骨头看,“这就是他的遗体,”他喃喃地说,“创教人。教会把这些骨头藏了两个世纪。”
“没错,”议长说,“但如今在我们手上。我们到大厅那一边去。”
他们穿过房间,走向一扇门。议长推开门,里面的技术人员抬起头。康格看到嗡嗡转动的机器,很多工作台和蒸馏瓶。房间中央有个闪闪发光的透明操纵舱。
议长递给康格一把自动枪,“关键是要记住,必须把头骨完整无缺地带回来——以便比对证明。瞄准下面——胸口。”
康格掂了掂手里的枪,“感觉不错,”他说,“我知道这种枪,以前见过,但从来没用过。”
议长点点头,“会有人指导你怎么用这把枪,怎么控制操纵舱。我们会给你所有关于时间和地点的数据。具体地点是一个名为‘哈德逊田野’的地方,美国科罗拉多州丹佛城外的一个小社区,时间大概是1960年。别忘了,你只能靠那个头骨把他辨认出来。门牙特征明显,尤其是左边的门牙——”
康格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看着两个一身白衣的男人把头骨仔细包在塑料袋里。他们把塑料袋绑好,放进透明操纵舱。“如果我搞错了呢?”
“找错了人?那就再去找到正确的目标。除非成功完成任务,抓到创教人,否则不要回来。不要等到他开始演讲,我们必须阻止这件事!你一定要提前采取行动。如果你认为已经找到了他,那就要抓住机会立即开枪。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在这个地区很可能是个生面孔。显然没有人认识他。”
康格迷迷糊糊地听着。
“现在你都明白了吗?”议长问。
“是的,我想没错。”康格进入透明操纵舱坐下来,把手放在操作轮盘上。
“祝你好运,”议长说,“我们会期待你的成果。从哲学角度看,人们对于一个人是否可以改变过去抱有些许怀疑。如此一来,我们也将一劳永逸地搞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
康格的手指碰了碰操纵舱的控制部件。
“顺便说一下,”议长说,“不要利用这个操纵舱去做与你的任务无关的事情。我们会持续跟踪。如果我们想让它回来,就能让它回来。祝你好运。”
康格什么也没说。操纵舱密封起来。他伸手握住操作盘,小心转动。
当外面的房间消失时,他仍然盯着那个塑料袋。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操纵舱的透明金属网外面什么也没有出现。康格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怎么才能认出那个人?他怎么才能提前确定就是那个人?他长什么样?他叫什么名字?他演讲之前有何表现?他是个平凡无奇的人,还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
康格举起自动枪贴在自己的脸上。金属冰冷而光滑。他练着移动瞄准器。这是一把很漂亮的枪,他会爱上这把枪的。如果他在火星沙漠中能拥有这样一把枪该多好——那些漫长的夜晚,他趴在地上,冻得浑身僵硬,等待猎物穿越黑暗前来——
他放下枪,校正操纵舱的仪表读数。袅袅盘旋的水雾开始凝结,滴落下来。突然,他身边的物体开始摇动颤抖。
色彩、声响、动静通过透明的金属网渗入进来。他关掉控制器,站了起来。
他降落在一处山丘上,俯瞰下面的小镇。正午时分,空气清新,阳光灿烂。路上驶过几辆汽车。远处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康格走向门口,来到舱外。他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又回到操纵舱里。
他站在隔板上的镜子前,审视自己的外表。他把胡子修剪得很整齐——他们没有要求他剃掉——头发也很干净。他身穿20世纪中期的服装,古怪的衣领和外套,兽皮制作的鞋子。口袋里是那个时代的钞票,这个很重要。不需要别的东西了。
不需要别的,除了他的能力,他特有的精明狡诈。但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接受过这种任务。
他沿着街道朝小镇走去。
他注意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架子上的报纸。1961年4月5日。时间没有偏离太远。他环顾四周,一家加油站、一个车库、几家小酒馆和一家小杂货店。沿着街道走下去,还有一家食品店和一些公共建筑。
几分钟后,他踏上一家小型公共图书馆的楼梯,穿过大门,进入温暖的室内。
图书管理员抬起头微笑。
“下午好。”她说。
他也笑了笑,但没有开口,因为他说的话很可能不太对,口音也很古怪。他走向一张桌子,坐在一叠杂志旁边,粗略浏览了一会儿,然后又站起来。他穿过房间,走向墙边一个宽阔的书报架。他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报纸——最近几周的报纸。他取了一叠放到桌边,开始迅速浏览。印刷奇特,字体古怪,有些词语很陌生。
他把报纸放到一边,继续到架子上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把《樱桃木公报》带到桌上摊开,翻到头版。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嫌犯上吊自杀
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被县警局以参加犯罪帮会之嫌疑逮捕,今天早晨发现他死于——
他读完了这篇文章,含糊其辞,没提供多少有价值的消息。他需要更多信息。他把报纸放回架子上,犹豫了一下,走向图书管理员。
“还有更多吗?”他问,“更多的报纸。以前的?”
她皱起眉头,“多久以前?哪些报纸?”
“几个月以前的。有更早的就更好了。”
“《樱桃木公报》?我们只有这些。你想要什么?你在找什么?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他沉默下来。
“《樱桃木公报》的办事处也许能找到更早的报纸。”那个女人摘下她的眼镜,“为什么不去那里试试?但如果你告诉我你要找什么,也许我能帮得上你——”
他走了出去。
《樱桃木公报》的办事处藏在一条小巷里,人行道破旧不堪。他走进里面。暖炉在小办事处的角落里发出光芒。一个大块头男人站起来,慢慢走向接待台。
“有何贵干,先生?”他问。
“旧报纸。一个月前或更早的。”
“买下来?你想买报纸吗?”
“是的。”他取出一些钱。那个男人盯着他看。
“没问题,”他说,“没问题,请稍等。”他迅速走出房间,回来时抱了一大堆东西,被压得摇摇晃晃、满脸涨红。“这些就是。”他咕哝着,“我把能找到的都拿来了。一整年的都有。如果你还想要更多的——”
康格把报纸带到外面,坐在路边开始浏览。
他要找的东西在四个月之前,去年12月的时候。那是一篇很短的简讯,他差点儿看漏了。他用微型字典查询一些古老的词语,浏览这段文字时,双手颤抖。
男子因未经许可发表演说而被捕
警长达夫称,库珀河警局特工逮捕了一个身份不明、拒绝透露姓名的男人。据称,本地区警局最近注意到这个人后,一直在对他进行监视。这是——
库珀河。1960年12月。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需要知道的就是这些。他站起来,甩甩脑袋,在冰冷的地面上跺了跺脚。太阳已经转到山丘那边。他微微一笑,已经找到了确切的时间和地点。现在只需回到过去,也许可以在11月,库珀河——
他穿过小镇中心地区步行回去,走过图书馆,经过杂货店。接下来没什么难事了,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他会到库珀河去,租个房间,做好准备,等待那个人出现。
他转过拐角。一个拿着大包小包的女人正从门口走出来。康格避到一边让她过去。那个女人瞥了他一眼。突然,她脸色变得惨白,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