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9日(星期二)
若槻放下听筒,愣了好一会儿。三个多月来接连降临在他头上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真实。
环顾四周,只见一些女职员正对着电脑检查文件,另一些则在柜台窗口接待客户,一切如常。低头看表,才早上九点半。既非丑时三刻,亦非黄昏时分,主宰此刻的,本该是平凡且无聊至极的日常。
有完没完了……若槻在嘴里嘀咕道。短短一年半前,他还在东京当着普普通通的工薪族,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时,会临时找上他的工作也就奉命出席关于国家风险的讲座、撰写关于汇率动向的报告而已。至少,不会有认尸这般不祥的任务突然插入上午的工作安排中。
虽说他每天都在核查死亡证明,但证明和真正的尸体是两码事。自记事到今年,他从未见过真正的人类尸体。
万万没想到,他会在短短两个多月里看到第二具尸体。更何况,这次的死者可能是他认识的人。
干脆把检查尸体排进分部的常规工作算了,把办公桌改成传送带,每天早上往办公椅上一坐,尸体便会挨个儿传送过来。先来个吊死的,脖子上还缠着半截绳子。再来个烧死的,全身焦黑,缩成硬块。还有溺死的,尸体因腐败膨胀到了原先的三倍。核对照片和尸体的脸,再看看死亡证明和实际死因是否相符,最后给拴在尸体脚趾上的货签状纸条盖章……
然而,若槻不能永远瘫坐在那里,沉浸在妄想之中。他不情愿地站起身来,向葛西与木谷内务次长汇报警方来电的内容。
“所以我得去认尸……”
“哦。呃,挺住啊……”木谷大概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不知该如何激励若槻才好。
“你能猜到大概是谁吗?”葛西压低声音问道。
“这……毕竟我这一年多发了不少名片,得看到了才知道。”若槻没说实话。
总觉得一旦说出口,猜测就会成真。他想尽可能多拖一会儿,直到不得不面对事实的那一刻。
“不好意思啊,劳烦你在上班时间抽空过来。”松井警官用扇子扇着脸说道,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天一早就下起了雨,所以空气很是潮湿,气温明明不高,却感觉很闷热。虽然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声响,但太平间里还是有一股淡淡的酸臭味。
“目前还没有找到其他有助于确认身份的线索,衣服被扒光了,手表、眼镜之类的东西也没戴。在附近找了一圈,就只找到了你的名片。虽然不能确定它与尸体有什么关系,但我觉得死者可能是去过你们公司的客户,所以能麻烦你仔细辨认一下吗?”
松井揭开盖着尸体的布。
看到尸体,若槻顿时惊大了眼睛,随即扭过头,用右手捂住了嘴,左手在裤兜中匆忙摸索着手帕。
“啊哈……早知道就应该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松井说得慢条斯理。他随即对一旁的年轻刑警吼道:“喂,带他去厕所!”
若槻甩开刑警的手,冲向太平间角落里的洗手池呕吐起来。
胃液气味刺鼻,吐司和咖啡的残渣都吐光了,胃袋的痉挛却没有停止。
“真要命,吐那儿会堵住排水管呀!”松井的话让若槻意识到,他是在报复自己。因为上次见面时,自己让他出了丑。既然是这样,就更不能一逃了之了。
“抱歉……您在电话里说的是认尸,所以我还以为脸是完好无损的,”若槻用手帕擦了擦嘴,拼命假装平静,“能让我再看一下吗?”
“可以是可以,可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反正早餐都吐干净了。”
松井看着若槻,摆出一副略有改观的神情,然后再次揭开布。
若槻用手捂住嘴,抬起下巴,眯起一只眼睛,俯视台上的物体。
刚才那一瞥,便让他有了八成把握,奈何死者的面部特征已被彻底破坏,令他无法确信。
“如果里面的牙还在,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回轮到松井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了,但他还是默默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把手伸向遗体的下巴。
残存的下巴好似断裂的铰链,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看来距死亡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长得足够解除尸僵。门牙和犬牙都已消失不见,但右上侧的前臼齿还在。若槻看得清清楚楚,那颗牙上套着金冠。
我就知道……
“不好意思,我还想再看看左手腕。”
“这是有眉目了?”
松井换上写着期待的表情,揭开尸体侧面的布。手臂被连根切断,以手掌向上的状态摆在躯干边上。
“四肢都被卸下了。你是要看左手的手腕?”
松井举起尸体苍白的左手给若槻看,手腕仿佛活物,软绵绵地弯折起来。若槻的眼睛在桡骨的顶端发现了一块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胎记,位置、形状和大小都和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知道了……可以了。”若槻闭上了眼睛,明明刚吐过,反胃的感觉却又涌了上来。
“那……这人到底是谁啊?”松井忙问。
“金石克己……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走,我们上楼细聊。”松井两眼放光,仿佛发现猎物的猫。
若槻一回家便立刻锁门,巨大的声响回荡在公寓的走廊中。
直到不久前,他还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人在家的时候会开着门。但不知不觉中,他却养成了认真锁门的习惯。
他急忙打开冰箱,拿出一罐五百毫升的啤酒,直接上嘴喝,能感觉到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冷却了胃里的热量。若槻总算松了一口气。忽然,他又担心起来,连忙查看面向公寓走廊的厨房小窗有没有锁好。
除了原有的月牙锁,小窗上下还装了两把螺栓锁,它们全都好好锁着。某天夜里,他做了噩梦,梦见菰田重德用玻璃刀在窗上开了个洞,打开月牙锁溜进他家。第二天上班前,他便心急火燎地去附近的五金店买了锁。不过事后冷静下来一琢磨,他便意识到自家用的是夹铁丝的防盗玻璃,不用额外加锁,也无法轻易突破。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种带有被害妄想色彩的行为既尴尬又可笑。他脱下西装扔在床上,只松开领带,便往桌前一坐。
金石惨不忍睹的尸体所带来的震撼,依然笼罩着他。
松井警官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从营养状态和小伤口的愈合情况来看,死者很可能被关了一个星期到十天。其间只有水喝,而且还受了严刑拷打。”
若槻仰头灌酒。
“是活着的时候受的伤,还是死了以后才受的伤,看生活反应就知道了。他身上的大多数伤口都是还活着的时候造成的,卸下四肢的伤口也不例外。
“凶器是刃长四十五厘米以上的利刃,肯定是日本刀,凶手很可能跟黑帮有关。死者的背部、腹部以及四肢内侧的皮肤留有多道浅浅的刀伤,间隔数毫米。人的痛觉神经大多分布在皮肤表面,凶手很清楚这一点,是故意的,死者生前肯定受尽了地狱般的痛苦……”
金石死前的模样浮现在若槻眼前。金石对人类的看法过于冷漠和悲观,让他喜欢不起来,同性恋这一点也让他略感排斥,但他好歹关心过若槻的人身安全。
最近刚跟自己有过交集的人不幸惨死,而且凶手的手段残忍至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疑是一场噩梦。
那么,谁会对金石下此狠手呢?他再不情愿,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肯定是他,脑海中的声音如此说道。金石对菰田很感兴趣,视其为研究对象。他贸然接近菰田,于是菰田绑架了他,用日本刀将他切得体无完肤。
问题是,菰田重德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就算他有病态的复仇欲,也该懂得权衡利弊吧?如果他没有杀死菰田和也,就没有必要把小猫的头撂在若槻家门口,此时杀人更是愚蠢至极。
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也令若槻百思不得其解。据说尸体被随意扔在了桂川的河滩上,虽说那地方不如渡月桥周边热闹,但还是有种刻意让警方发现的感觉。
再加上,掉在附近的名片。
难道那也是对他的警告?可若真是警告,对方又是为了什么呢?
思绪又绕回了原点。
重新梳理一下,警方为什么认定菰田重德是清白的?因为他们确认了菰田的不在场证明。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凶手是菰田的直觉印象,因为他在那个房间里亲眼看到,尸体跟前的菰田在观察他的反应,难道那只是他的错觉吗?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在这段时间里,若槻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甚至还梦到过。印象不仅没有褪色,反而越发鲜明了。
然而,那真是原原本本的第一印象吗?
小小的疑问在若槻心中萌芽。他很清楚人的记忆是多么靠不住,也许这一次的记忆也不能免俗。说不定他在事后的每次回忆中都加入了独断的创作元素,单方面地将记忆扭曲得越来越脱离原样。
搞不好他此刻对这起事件的印象,几乎都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
不,不是这样的,唯独在这一点上,他有十足的信心。他将目光从菰田和也的尸体移向菰田重德时所感受到的战栗,绝不会有假。
逻辑彻底碰壁。忽然,他想起了阿惠说过的一句话。
“逻辑和情感原地兜圈子的时候,你应该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觉。”
有道理,那就从直觉出发试试。遵从直觉的指引,便意味着凶手就是菰田重德。但松井警官说,菰田重德有牢不可破的不在场证明。在现实生活中,真能伪造出足以完全骗过警察的不在场证明吗?
若槻苦思冥想了许久,奈何思绪再次触礁,寸步难行。
他取出包里的《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放在桌上,正是从总部资料室借来的那本。
他呆呆看着封面,事到如今,再看这种东西怕是也不会有什么新的收获,但他此刻实在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于是他喝着啤酒,看起了罪犯们煞费苦心骗保的故事。看着看着,他逐渐被内容吸引,从冰箱里拿出第二罐啤酒时,他已是全神贯注。他还点了平时很少抽的烟,把空罐当烟灰缸用,心无旁骛地扫视书上的文字。
骗保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有谋杀骗保、自杀骗保、假死骗保(捏造死亡事故)等类型,有些案件则是签订保险合同这一行为本身带有诈骗元素。
书中引用的经典案例“粮商AM骗保案”最先引起了若槻的注意。
确切的案发时间与地点不详,据说事情发生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欧洲。某日清晨,人们发现粮商AM死在一座桥的中央,右耳后有贯穿性枪伤,不仅钱包不翼而飞,手表也被扯掉了,种种线索都表明这是抢劫杀人。警方逮捕了与AM住在同一家旅馆的一个男子,但此人拒不认罪。
警方认为此人有很大的作案嫌疑,但初审法官偶然注意到桥的护栏上有一道新鲜的小划痕。人们从河底打捞出一条结实的绳子,一头系着块大石头,另一头则绑着手枪。也就是说,粮商AM将拴着石头的枪垂在护栏边,开枪打穿了自己的头,然后手枪被石头的重量拽了下去,落入河里。
后续调查显示,濒临破产的AM为保障家人的生活购买了大额人寿保险,却得知自杀属于免责事由,于是便想出了这个假装他杀的诡计。
这简直是推理小说才会有的情节。更绝的是,后来柯南·道尔听说了这起案件,还真以它为原型创作了著名的短篇作品《松桥探案》,收录在《福尔摩斯探案集》中。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荒诞——这句老话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在现实世界中,发生什么样的事件都不足为怪。
粮商AM骗保案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骗保,但菰田和也若真是菰田重德所杀,那就是与之相反的伪装成自杀的谋杀骗保。在现实中,这样的例子又有多少呢?
若槻又翻了几页,发现后面有警察厅发布的统计表,按照伪装方法对1978年至1985年发生的谋杀骗保案件进行了分类,就是数据略有些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