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星期一)
连日阴沉,不见明媚的阳光。
若槻机械地咀嚼着涂有橘子酱的吐司,借着冲泡的寡淡袋装蓝山咖啡将其灌进胃里。摆在桌上的松下CD录放机播放着七十年代的前卫摇滚乐。
彼得·哈米尔那神经质的沙哑嗓音并不适合在早上听,可要是不放点儿音乐,他甚至提不起劲来动一动。话虽如此,听节奏欢快的曲子反而更觉郁闷。
桌上摊着《日本经济新闻》的早报,他却只扫了一下大标题,无心细看。好像有精神科医生说过,上班族不再看早报是走向抑郁症的第一步。
若槻看了看手表,叼着剩下的吐司穿起外套,把盘子拿去水槽。又是让人郁闷的一天,他不愿多想,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象今天中午会发生什么。
菰田重德仍是每天来分部报到。他本就少言寡语,若槻却觉得他这几天变得更加沉默了,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也几乎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若槻。
表面上风平浪静,自残骚动也没有再次上演,但若槻能感觉到,表面下的气氛是越发紧张了。金石的警告始终萦绕在耳边。
崚
他很有可能对您抱有杀意。”
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人拿着匕首杀来分部的窗口。葛西副长说,当时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菰田是不是也想找个机会捅死自己?他的左手几乎没法用,右手也裹着绷带,即使在身上藏了利器,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掏出来。而且翻过柜台也需要一点儿时间,若槻应该能趁机逃走。
可负责柜台业务的女职员呢?要是菰田见人就砍……
傻不傻啊,胡思乱想什么呢!
若槻关了CD录放机,仿佛是给无休止的空想画上句号,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生出全无防备的错觉。
他反复检查厨房的小窗户和阳台门有没有锁好,简直与强迫症无异。通过猫眼确认门外没人之后,他终于迈出家门,前往分部上班。
若槻提前二十分钟到达办公室,比他先到的只有葛西。讲电话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总务室中,听口气,对面应该也是昭和人寿的。
“这个我懂,不过之后要是闹出什么问题来,我们可不负责啊。呃,那是,要是人家问起来,就说是总部拍的板……”
葛西桌边有几个随意丢下的棉布袋,看着脏兮兮的,每个都能装下一个孩子。来自总公司和站点的邮件会用这种袋子装好,每日配送两次。
原本装在袋子里的大量信封与文件在办公桌上堆成小山,看来葛西刚才正忙着拆开信封,给里面的文件盖日期章。这本该是女职员的工作,但葛西来得早时经常会代劳。
葛西保持将听筒举在耳边的姿势,向若槻招了招手,又指了指自己手边,那里有一份用草纸印刷的文件。
若槻拿起来一看,发现那是来自总部的赔付批准通知,他的视线扫过用圆珠笔填写的姓名。
菰田和也,生于1985年5月28日。茁壮成长儿童保险,保单编号……
怎么可能!若槻呆若木鸡。让菰田重德拿到赔付?总部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葛西放下电话,一脸的灰心丧气。
“怎么回事?”若槻脸色一变,逼问葛西。他也知道葛西是无辜的,可就是忍不住。
“如你所见,总部批准了。我已经核实过了。”
“可……为什么?”
“听说警方正式答复了总部的问询,说菰田和也是自杀的。既然警方明确了这一点,我们分部再嚷嚷事有蹊跷都没用。真闹上法庭,我们也没有一点儿胜算。”
怎么会这样……若槻瘫坐在椅子上。他咬牙坚持到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眼睁睁看着公司赔钱给一个杀人犯吗?
讽刺的是,总部的决定意味着长久以来困扰着若槻的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他再也不用在每天的午休时间为菰田的来访担惊受怕了,寄到他家的信件也不会被偷走了。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再因为害怕菰田会打击报复而烦恼要不要调去别处了。
然而,这并不是若槻由衷期盼的结局。几乎将他逼出十二指肠溃疡的紧张,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虚脱。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上头都拍板了……过会儿就打电话通知菰田大叔吧。就说‘抱歉让您久等了,总部批准赔付了,您不用再大老远来一趟了’。”葛西语气充满调侃,表情却分外苦涩。
成为无法申辩的遗体的少年浮现在若槻的脑海中。
对不起,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若槻闭上双眼,在心中双手合十。
给菰田打电话,通知总部的赔付决定时,菰田重德的声音和蔼可亲,与之前判若两人。他翻来覆去地说,麻烦你们了,帮大忙了,简直是千恩万谢,仿佛若槻是他的救命恩人。
若槻则咬紧牙关,忍受着被杀人犯感谢的屈辱。菰田迟迟没有要挂电话的意思,没完没了地致谢,天晓得他知不知道若槻此刻是什么心情。
当天上午,五百万日元汇入菰田幸子名下的信用合作社账户。
“不过嘛,这样也好啊,这下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大迫在四人小会上如此说道,仿佛是想驱散凝重的空气。在场的都是全程参与了菰田事件的人,包括木谷和大迫这两位次长,以及葛西和若槻。
“眼睁睁看着那浑蛋拿到五百万,心里确实不太痛快。可这样总比让他继续天天往分部跑要好吧?”
“嗯,这个嘛……话是这么说……”
见若槻吞吞吐吐,木谷也不禁苦笑。
“哎呀,我也知道你认定孩子是菰田害死的,那天我要是在场,大概也会这么想。可警方都明确说了他不是凶手,那就说明确实不是他干的啊。”
“不,警方只是无法证明菰田是凶手而已,这和他本身清白是两回事。”若槻冷声道。这是他被调来京都分部后第一次顶撞木谷,反倒让木谷一怵。
“总之!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到此为止!这下总算能彻底摆脱这个菰田了。”大迫扯着嗓子打圆场,没想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发表了反对意见。
“真能尘埃落定吗?”
“啊?”
只见葛西捧着胳膊,一动不动。壮实的前臂肌肉紧绷,已然发白。
“这事啊,搞不好还有后续……”
“怎么说?”
葛西指着会客室桌上的文件,那是打印出来的保单明细。
“菰田重德和菰田幸子还有两笔单子在我们这儿,而且保额都是三千万。他们之前确实有点儿付不出保费的感觉,但有了这次赔付的五百万,这方面的问题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慢着,你的意思是……他们会故技重施?”大迫满脸的难以置信,“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至于吧?他们应该也知道自己在警察那儿是‘挂了号’的吧?”
“那种人的神经和思维方式都跟正常人不一样,搞不好这一次赔付会让他们更有信心,认定只要不留下证据就能得逞,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若槻顿时毛骨悚然,他怎么就没早点儿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呢?
“我也有同感……我甚至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
“哎哟,怎么连若槻都这么说啊?”
“你有什么依据吗?”木谷神情严肃。
“他们本没有买保险的需求,却主动投保。家里缺钱缺成那样,却还是硬着头皮付保费。这只可能是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想通过犯罪骗保,否则他们早就让保单失效或者退保了。”
与寿险有关的犯罪有一个显著的特征,那就是反复性。事实上,有很多罪犯本可以选择干一票就收手,这样还不至于被发现,但他们一次次故技重施,最终被警方逮捕。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鉴于菰田家的经济状况,这次的五百万一旦用尽,他们恐怕就无力支付保费了。换言之,下一次动手必须赶在那之前,一年之内出事的可能性很高。
“别吓我啊!不过……确实有可能,那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老婆了啊……”
“大迫次长,话可不能乱说啊,”木谷苦着脸责备道,“我刚才也说了,警方认定菰田是清白的。单凭主观臆测就断定人家是杀人犯,当心被人告诽谤啊。”
“可事实摆在眼前,既然这种可能性很大……”
木谷打断了若槻:“你可别昏了头,我们不是警察。预防犯罪也许是警察的职责之一,保险公司并没有这样的义务。”
这一回,木谷用了不容分说的语气,一锤定音,就此散会。
若槻不禁对那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中年妇女菰田幸子生出了同情。都怪她嫁给了小坂重德这样的危险分子,害得她唯一的孩子丢了性命,这下连她自己都危在旦夕了。
这种事,真的可以袖手旁观吗?
正如木谷内务次长所说,这也许超出了保险公司的职责范围,可保险公司真的不用负一点儿责任吗?
归根结底,是保险公司没有认真筛查就跟菰田重德这样的人签订了合同,这难道不是保险公司的过失吗?如果这就是诱发菰田行凶的导火索,那保险公司与间接的帮凶又有什么差别?
那一整天,若槻都在扪心自问。
6月28日(星期五)
若槻终于拾回了阔别近一个半月的平静生活。钱到账后,菰田重德便没有再来过分部,每晚的无声电话也戛然而止。
若槻终于从紧张中解放出来,也停止了神经质的行为,在家不用不间断地放音乐了,每天也不会检查门窗几十次了。
“这两天你的脸色好多了,”葛西看着若槻,感慨万千道,“前一阵子啊,你说话的时候,脸老是一抽一抽的,你自己可能没发现……那好像是叫面部痉挛吧?我还担心你再这么下去,会不会发展成神经衰弱呢。”
直面的威胁是消失了,可若槻的内心却越发纠结了。
在菰田和也遇害一案(他坚信孩子是被谋杀的)中,若槻被凶手利用,成了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而且凶手成功打造了一起完美犯罪,全身而退,这一事实令若槻耿耿于怀。
而且事情明明已经画上了句号,若槻却还是每晚都会梦到蜘蛛。两具孩子的尸骸挂在蛛网上,已然干瘪。
没能查清菰田和也死亡真相的事,勾起了若槻心底的负罪感——都怪我当年对哥哥见死不救。而负罪感对他的折磨,就体现在了尸骸的数量上。
梦中的蛛网已经开始了颤动,想必是下一个猎物落网了。他看不清猎物在哪儿,但它似乎正在疯狂挣扎,试图逃跑。就在这时,另一种振动叠加于蛛网之上。眼看着振幅越来越大,带动整面蛛网上下起伏,肯定是巨蛛捕捉到了猎物的振动,从远处赶了回来。
不知为何,蛛网在明亮的地面投下浅影。片刻后,身形怪异的八脚蜘蛛摇晃着身躯,朝他逼来……
被梦中的景象吓得一跃而起时,若槻总是大汗淋漓,心脏狂跳。
梦的含义似乎显而易见,它是在催促若槻,在下一个受害者出现之前行动起来。那一定是他的潜意识为自保发出的信号,如果若槻坐视不管,任下一个受害者遭殃,他的心理创伤会越发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