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0日(星期四)
那天一早,若槻致电京都府警,成功逮住了松井警官。对方似乎想以忙为借口避而不见,却经不住若槻的软磨硬泡,终于在上午十点时答应与他见一面。
若槻虽然过意不去,但还是照例请葛西代为处理成堆的文件,打着大号黑洋伞出去了。
日本列岛已被梅雨覆盖,一早就下起了雨。虽然享受不到清新宜人的空气,但出门走走好歹有助于调节心情。
若槻在四条站搭乘地铁往北走,在第二站丸田町下车。出车站后再往北走一段,右手边便是京都御所的成荫绿树。雨水的滋润恰到好处,将视野中的一切衬托得宁静而安详。
不远处便是京都府警察本部。从十字路口走去御所的另一侧,就能看到与京都府厅、府议会并排的那栋楼。然而,松井警官似乎不希望若槻来府警本部,于是把会面地点定在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推门进屋,叮叮当当的铃声响起。在这座城市,这种在东京已难得一见的咖啡馆仍有一席之地。
环顾店内,只看到三个年轻的上班族坐在一起,看打扮像中场休息的销售,松井警官仍未现身。抬手看表,离约定的十一点半还有五分钟左右。若槻将湿伞插入伞架,找了张窗边的桌子坐下,要了大吉岭。
若槻啜着热茶,看着雨中的京都街景。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若槻的心情如梅雨季的天空一般阴沉。
见警方出面调查,他本以为菰田重德两三天内便会落入法网。谁知都过去一个月零两个星期了,事态却没有任何进展。松井警官给他留下了精明能干的第一印象,然而他的高大形象早已迅速褪色,威信扫地。近年来,人们对公务员群体是越发不信任了。若槻也不由得想,警察不会是一群不务正业、只在浪费纳税人血汗钱的饭桶吧?
他看见松井警官撑着一把塑料伞从雨中走来。
他隔着窗户,对松井点头示意。松井含糊地点了点头,走进店里。烫卷的头发和柔和的脸庞都与上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却带着几分疲惫。
“百忙之中打扰了。”
“没事,听说你白跑了好几趟,不好意思啊。”松井点了热咖啡,用湿巾擦起了染上斑驳水渍的西装上衣和长裤。
“今天找我打听什么呀?”
若槻真想大吼“少给我装傻充愣!”,但他还是努力挤出了在窗口接待客人时专用的笑容。
“还是菰田和也的案子,之前也跟您解释过,那五百万保险赔款能否赔付还悬而未决呢。”
“哦?为什么?”松井喝着店员端来的咖啡,继续装傻。若槻顿感窝火。
“万一是谋杀,我们总不能在查明凶手之前随随便便赔付吧?”
“我们可没说过那是谋杀案啊。”
若槻哑口无言。
“您的意思是,那不是谋杀案?”
“这个嘛,还不好说……”松井将句尾说得含糊不清。
若槻很是莫名。发现尸体那天,松井应该也认定那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只要相信他的证词,就十有八九会锁定菰田重德,事态怎会倒退至此?
他从包里取出打印出来的合同,正是断指族事件的相关保单。
“我们前些天就把这份保单的复印件提交给警方了,您看过没有?菰田重德曾经诈领过我们公司的伤残津贴……”
“哦,你说那个啊……”松井摸向鼓成方形的开领衬衫口袋,拿出一支烟,用咖啡馆的火柴点着,“他原来叫小坂重德是吧?我记得他被福冈县警逮捕过,涉嫌断指骗保。”他向空中喷出一口烟,仿佛在思索什么。
“可他最后并没有被起诉,因为主犯是小坂和其他工人待的那个车间的老板,那个人应该已经因为诈骗罪和故意伤害罪进了大牢。”
“为什么小坂没有被起诉?”
“断指骗保的是包括小坂在内的三个车间工人,他们都在黑帮开的赌场欠了一屁股债,正走投无路呢。车间老板碰巧听说了这件事,想借机捞一把,于是便制订了骗保的计划。警方深入调查之后,才发现这家伙跟经营非法赌场的黑帮好像也有牵扯,但没能完全查清,搞不好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圈套。”
“那……”
“小坂……不对,现在该叫他菰田重德了。福冈检察院认为,他在这起案子里更像是个受害者。”
若槻觉得自己先前的判断已是摇摇欲坠。问题是,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吗?会不会有什么连警方都没查到的隐情?然而,他手头并没有更多关于此案的资料,无法进一步追查。
“哦,原来是这样。可菰田和也呢?菰田重德的可疑举止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仍然坚信孩子的死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以为您相信我的证词呢……”
“嗯……”松井掐灭烟头,喝了些水,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若槻。
“我跟法医打了招呼,让他在给菰田和也做司法解剖的时候查得仔细点儿,可愣是没找到任何指向谋杀的线索。脖子上没有绕脖一周的索沟,面部没有淤血,也没找到明显的溢血点,而且尸体正下方有失禁的痕迹,每一项都跟上吊自杀吻合。”
难道这意味着行凶手法异常精妙?
“警方已经完全排除他的嫌疑了?”
“还没有,毕竟有你的证词。在菰田重德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之前,我们会继续开展调查。”
“不在场证明?”
“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是上午十点到正午。菰田重德说,他那时跟一个在酒馆萍水相逢的人在一块儿。我们还没核实那人的身份。”
菰田是不是觉得,随口瞎编的不在场证明也能争取一些时间?若槻难以揣摩他的真正意图。
松井看了看手表,站起身来。
“我得走了。总之我们确实是在全力调查,等有了定论,我就立刻打电话联系你。”
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但松井并没有忘记带走塑料伞。
若槻拿起账单,意识到松井压根儿没想起来他还得付那杯咖啡的钱。
走出咖啡馆时已临近正午。若槻决定赶在高峰期前把午饭吃了,便在半路上吃了一份鲱鱼荞麦面。午休时间还剩三十多分钟,一想到菰田重德正在分部候着,他便心情沉重。但葛西已经代他忙了一个上午了,总不能在外面磨蹭到最后一刻。
走出地铁四条乌丸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深棕色的昭和人寿京都第一大楼,竟是醍醐教授的助教金石。他穿着长袖白衬衫,搭配黑色牛仔裤。两人相距五六十米,所以他好像还没注意到若槻。
不等若槻打招呼,金石便走进了隔壁的大楼。
正纳闷儿的时候,只见金石出现在了一楼咖啡馆的玻璃墙后。他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打量外面的街景。若槻若无其事地走过那家咖啡馆。进楼前,他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但金石貌似挪到了他看不到的盲区,不见了踪影。
到八楼出电梯一看,菰田重德果然蹲守在柜台前,看来他没有因为手上的区区小伤就放若槻一天假。
从员工专用门走进总务室,只见葛西正苦着脸等他回来。他穿着宽大的定制西装,拿着常用的小皮包,像是正要出去。
“抱歉回来晚了。他又来了啊……”若槻小声说道。
葛西挑了挑眉:“我都见怪不怪了。对了,刚才还有个人来找过你。”
若槻心想肯定是金石。
“长什么样的?”
“是个男的,瘦瘦的,脸色不太好,戴着银边眼镜,说自己姓金石。你认识吗?”
金石似乎没给葛西留下太好的印象。
“哦,他是我母校的……心理学老师。”
若槻险些说出“犯罪心理学”这几个字,赶忙糊弄过去。可不能让公司知道自己对外人透露了相关信息,即便他在这个过程中隐去了当事人的姓名。
“他没有告诉我找你什么事,看样子应该不是投保客户吧?”
“嗯,应该是为了私事来的。”
“哦,我说你就快回来了,可他说没时间等了,就匆匆忙忙回去了,”葛西看着若槻,目光中尽是怀疑,“呃,我先前看到他很热情地跟菰田攀谈,菰田倒是没什么反应。可我一走过去,他立刻就不吭声了。”
若槻感到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金石到底想干什么?
“想必你也知道,公司是不希望客人在这儿交谈的,哪怕只是拉家常。万一闹出点儿什么事来,哪怕责任不在我们也很难搞啊。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菰田……如果金石是你的熟人,麻烦你好好跟他说说吧。”
“好的。”
“我得赶紧跑一趟紫野,出了一件职员挪用保费的事情,听说客户都闹到站点了。你一个人行不行?”
葛西的眉宇间透着忧虑,可若槻总不能说自己心里没底。他目送葛西的背影逐渐远去,再次痛感自己是多么依赖这个人。
若槻鼓起勇气,走向柜台。菰田的左手戴着劳保手套,右手缠着绷带。简直是满目疮痍啊……若槻不由得想。
“还没批吗?”
“非常抱歉,总部说还在调查,麻烦您再给我们一点儿时间。”
菰田重德用黑玻璃珠般空洞的眼睛盯着若槻的脸。
“我们也催了好多次了……因为警方总也不给个明确的结论……”
菰田默默凝视若槻的眼睛。突然,他俯身越过柜台,将左手伸向若槻。若槻还以为自己要挨打了,谁知菰田只是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指无力地发颤,拇指处不自然地蜷曲,碰到了若槻的脖子,手套里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大概是塞了纸。若槻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
“小哥,也该批了吧?饶了我吧……”菰田嗓音沙哑,仿佛在呻吟一般,“求求你了,家里是真缺钱啊……”
他终于要越过雷池了?若槻咽下一口唾沫。
“非常抱歉,批不批是总部说了算,我们会再催一催,让他们尽快给个答复……”
“保费都按时交了啊?那么贵的保费,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啊。现在和也死了,你们却不肯赔钱了?”
菰田面色惨白。若槻意识到,在颤抖的并不仅仅是对方的手指。天气明明很闷热,他却像个高烧发冷的病人,周身抖个不停。那模样,直让人联想到走投无路的老鼠。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