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暗之家 贵志祐介 15579 字 2个月前

6月12日(星期三)

老式电梯的梯门嘎吱开启,约两米开外,就是印有“昭和人寿”四个字与标志的自动门。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坐在柜台前或沙发上等待叫号的客人。

若槻凝神望去。看到沙发最远端坐着一个身穿土黄色工作服的男人,他顿觉胃袋一沉,仿佛中午吃的天妇罗荞麦面骤然变成了铅。

他从左边深处的员工专用门悄悄走进总务室。刚回到自己的工位,坂上弘美便带着一沓需要审核的文件走了过来。

“今天也来了。”她背对柜台,一边放下文件,一边用只有若槻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从菰田幸子现身分部的第二天起,菰田重德每天都来“报到”,至今已有整整两周。不知为何,他专挑午休时间来。

“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十二点零五分。”

这意味着菰田重德今天已等了近一个小时。中午当班的女职员称,他总是往柜台跟前一坐,然后一动不动地等待若槻。

“葛西副长倒是想出面接待,可他偏说‘我平时都是跟若槻主任沟通的’……副长去会客室忙别的事情了,他吩咐我们有需要就去叫他。”

葛西曾多次试图替若槻接待菰田,奈何菰田每次都心平气和地婉拒称:“反正我闲得很,等几个小时都行。”客户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葛西只得作罢。

菰田许是认定若槻比葛西更好对付。可惜若槻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判断没错。

若槻下定决心,走向柜台。

菰田正盯着这边看,视线相交时,他的表情并无任何变化。

“抱歉让您久等了。”在他对面落座时,若槻能感觉到自己的笑容很是僵硬。

菰田搁在柜台上的左手映入眼帘,手上戴着脏兮兮的劳保手套,里头貌似塞了东西,大拇指处异常鼓胀,很不自然。

菰田向柜台前探出身子,用叽里咕噜的独特发音说道:“我是为和也那笔钱来的,应该已经批了吧?”

“这……总部还在核实,可否请您再稍等一下?”

沉默片刻后,菰田沉声道:“哦,还没批啊……”

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同样的问答每天都要重复一遍,仿佛是某种仪式。

“实在抱歉,让您等了这么久。”

“哦,还没好啊……”

“我再联系总部催一下。有消息了会立即联系您的。”

“哦……这样啊……还要等啊……”

若槻暗中观察菰田的表情,只见那双乌黑的眼睛如玻璃珠般空洞,读不出任何情绪,唯有小得出奇的嘴边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菰田缓缓起身,背对若槻。

“不好意思啊,麻烦您特意跑一趟。”若槻如此说道,菰田却一言不发,拖着脚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自动门渐渐合上,若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迄今为止,菰田从未动过粗,甚至没摆出过带有威胁色彩的态度。换句话说,他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从表面上看,他就是个因理赔迟迟不批频频前来询问的受益人而已。

然而,这显然是一场精神之战。

菰田每天都来分部“打卡”,然后又跟跑腿的孩子似的乖乖离开。那是因为他深知,让客户白跑一趟能让保险公司的人背上心理包袱。

要是菰田中途大动肝火,拍案怒吼,若槻心里定会轻松许多。因为他早已习惯与这类客人打交道。菰田的老实,反而叫人毛骨悚然。

最初的一两天还算好,奈何一连两周下来,若槻的恐惧不断膨胀,生怕菰田哪天突然爆发。毕竟对方干出过为钱断指的事情,而且还极有可能犯下了谋杀罪。他明知道这么想也许正中对方下怀,却无从纾解心中的恐惧。

葛西回来了。他碰巧在电梯口遇到了菰田,交谈了几句。只见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等菰田所在的电梯关门之后才进了总务室。

“那大叔还挺有毅力的,天天来都不嫌烦,”他用坐在柜台前的客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若槻说道,“他要是把这份气力用在本职工作上,怕是早就腰缠万贯了吧?”

若槻知道,葛西开这样的玩笑是为了让自己好受些。

“不管怎样,我都盼着这事赶紧了结。”

若槻故作平静,却终究没能骗过葛西的眼睛。

“我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那么执着的还是头一回碰到,”葛西的语气中竟有几分佩服,“想当年,每个分部都有那么几个难缠的客户。在会客室砸烟灰缸是家常便饭,怀里藏着匕首的危险分子比比皆是。听到那种人在电话里说‘你们给我等着,老子这就过去’,那心情别提有多郁闷了。不过人这个东西吧,还真是挺不可思议的。哪怕是这样的家伙,见过几次之后也能发展出些人际关系来。”

“人际关系?”若槻自然而然听出了兴致。

“嗯,据说人有种奇怪的习性,会对自己见多了的人产生亲切感,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你听过没?被劫持的人质跟绑匪待久了,就会对绑匪生出感情。”

若槻在记忆中翻箱倒柜。近年来,日本频频发生劫持人质的案件,因此那种现象也通过媒体逐渐为公众所知。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吧?”

“对,你知道的还挺多。我说的习性就类似于这种现象。哪怕对方是混黑道的,打交道的次数多了,就会相互熟络起来。混熟以后,我们就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着对方通融通融,而对方也不会动不动就大吼大叫,给我们出难题。哪怕要来,都会主动避开分部比较忙的时间段呢。”

“那算是体谅吗?”

“当然,那也是笼络我们以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啦,但这也算是人际关系的一种吧,”葛西换上严峻的神情,“和那些人相比,菰田重德不是一般的反常。我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再说了,你不是都告诉他了,批不批是总部说了算,可他还是天天对着分部的一个小主管施压,你说这有什么意义啊?”

木谷内务次长外出归来。葛西与若槻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告诉他今天菰田又来了。

“哦,今天也来了啊……”木谷看着若槻,面露忧色。

“我出面都没用,他死活不肯跟我谈。眼下压力都在若槻主任一个人身上。”

“总部还没消息吗?”

“没有,因为警方还没表态。”

见木谷陷入沉思,若槻鼓起勇气说道:“内务次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私下里调查一下这件事。”

“调查?昭和保险服务公司不是已经介入调查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他们肯定不会抱着菰田重德是真凶的观点去查,天知道能挖到多深。我觉得与其继续等待观望,倒不如换个角度调查一下,说不定效果更好。”

“可你具体打算怎么查呢?”木谷看起来兴致缺缺。

“我想先找拉来这笔单子的人当面聊聊。她跟菰田幸子不是老同学吗?也许除了签约的经过,还能打探出别的东西。”

“内务次长,就眼下这种情况,若槻主任不在分部不是更好吗?”一旁的葛西也帮腔道,“这几天的文书工作也不是很忙,我一个人也搞得定。”

毕竟没有先例,木谷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若槻松了一口气。他想亲自调查,并不仅仅因为菰田重德施加的压力。

发现菰田和也的尸体后,他每晚都会做一模一样的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某个类似山洞的地方,不知为何,他感觉那是“死亡的国度”。面前挂着他从未见过的巨型蜘蛛网,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纤细的蛛丝能被双眼捕捉到,仿佛一根根会发光的线。

过了一会儿,挂在蜘蛛网上的白色物体隐约浮现在视野中。起初,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枚正在孕育生命的茧。但他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专为死者缝制的白色寿衣。那是一具被层层蛛丝缠成了蚕茧状的尸骸,已然沦为蜘蛛的吃食。

细细望去,尸骸长着人的面孔。

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像是菰田和也;换成别的角度,又像他的哥哥。

尸骸突然颤动起来,因为整张蛛网都在剧烈摇晃,蜘蛛回来了……

梦总是终结于此,无从得见蜘蛛的真容。然后,若槻便会醒来,浑身挂满黏糊的汗水。他觉得,除非菰田和也的事情尘埃落定,否则他下半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个噩梦了。

“哎呀,你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呗。”葛西用力拍了拍若槻的肩膀。

6月13日(星期四)

明明都八点四十分了,若槻把头伸出公寓的窗口一看,外面仍昏暗得可怕。抬头望去,整片天空都被散发着朦胧幽光的云层覆盖。日本海一侧更是乌云压阵,福井那边兴许已经下起了雨。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自琵琶湖吹来的东风让若槻略感湿润,他往包里塞了把VIVA折伞。一辆佳能戴尔山地自行车斜靠在他家门口,他平时都骑这辆车上下班,但今天公司准许他直接去目的地,无须先去分部报到。

从公寓出发,往南走一段,便是足有五十米宽的御池大街。在横贯京都的街道中,它与五条大街的宽度是首屈一指的。这是因为在战争期间,政府强制疏散了街道两旁的居民,通过拆迁强行拓宽了路面。不过这条路全长只有两千米左右,好不容易得来的宽度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一年最多只能用上两次,供祇园祭和时代祭的游行队伍通过。

即便如此,走在宽阔的街上终究是一桩快事。透过行道树,还能看见不少上班途中的工薪族,他们个个西装革履。

从地铁乌丸线的御池站上车,坐一站到四条,然后换乘阪急京都线,坐上开往大阪梅田的红褐色特快列车。从京都到大阪需要四十二三分钟。若槻一路忧心天气,果不其然,列车穿过淀川的铁桥时,窗玻璃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水珠。他本以为是福井那边飘来的雨,但转念一想,那边的乌云哪里追得上快车,这肯定是别处飘来的。

在终点站阪急梅田站下车,穿过梅田的地下街,坐地铁御堂筋线前往难波。过了难波CITY,再从南海难波站换乘南海电铁高野线。

快车驶离难波站时,雨已经下得相当大了。

右手边是南海老鹰队转让后被原封不动改造成住宅展示基地的大阪球场,它在雨中冒着烟。

若槻回忆起昨天与葛西的闲聊。葛西说,大阪的私营铁路一直比国营铁路发展得好,因为当地素有不靠官府的风气。好比南海电铁,虽然名气不大,却是日本最古老的私营铁路公司。近铁的路线总长也超过了六百千米,据说是日本私营铁路之最。

葛西得意扬扬道,所以关西的私营铁路比关东的发达多了。见若槻面露疑色,葛西顿时急了,说关西比东京更早普及了自动检票机,说明关西更为先进。他唾沫横飞,极力强调若槻此刻搭乘的南海高野线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全线普及了自动检票机。

高野线驶出大阪市,途经堺市、狭山市、富田林市等大阪府南边的卫星城市。若槻在北野田站下了快车,换乘每站都停的慢车。

下一站便是狭山。这一带还保留着不少田园风光,雨点落入水田的美景尽收眼底。透过车窗,也能看到雨滴在水面上激起细腻的涟漪,鲜绿的稻叶随风摇曳。许是这一幕十分契合自古种稻的日本人的心象风景,看着看着,若槻心中竟莫名平静了几分。

他的思绪飘回了童年。星期六下午,他常常会等哥哥放学回家,结伴去附近的稻田。有时钓钓小龙虾,但大多数时候是为了捕捉水生昆虫。说来也怪,每逢下雨天,虫子就特别好抓。所以遇上飘小雨的日子,他们也撑着伞照去不误,专心致志地用竹竿顶端的网兜扒拉泥泞的农田。水黾和豉甲司空见惯,他们一旦抓到呈动人流线型的龙虱,便是激动万分。大多数水生昆虫都是吸食其他生物体液的吸血鬼,却有种莫名的可爱,让人恨不起来。若槻最喜欢的莫过于前肢神似螳螂的水斧虫和红娘华这类。

有一次,兄弟俩撞了大运,抓到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田鳖。哥哥用麻利的动作挥动网兜,成功捕获,可年幼的若槻被它巨大的体形吓得够呛,都不敢碰一下。当天夜里,他一想到自己正和田鳖共处一室,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哥哥在水箱里拉了网,想在家里养养看,可惜那只田鳖很快就死了。那段时间,若槻经常梦见田鳖。

列车抵达了若槻的目的地——金刚站。一路坐到终点,便是和歌山县的圣地高野山,高野线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若槻下车看了看表,早已是十点多了。雨仍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