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茂丘西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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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在美国曼荷莲学院做讲座。

卡尔维诺于1980年搬到罗马马尔齐奥广场的一栋公寓居住,这是公寓楼顶的露台花园。

1980年,卡尔维诺举家迁往罗马,住在马尔齐奥广场的一栋二层公寓中,距离万神殿和众议院大厦几步之遥。他母亲于1978年去世,享年92岁。梅里迪纳别墅被出售,他父母的科学收藏品都捐赠给了圣雷莫图书馆。1973年,卡尔维诺在洛卡马勒的松林中建造的别墅已经完工,此处住所位于格罗塞托市佩斯卡亚堡附近,之后每个夏天卡尔维诺都到此居住,成为最终回国定居的序曲。于卡尔维诺而言,此处也是一处“别处”,是隐藏在林深叶茂中的岛屿。往来的朋友不多,其中经常到访的有彼得罗·西塔提与卡罗·弗鲁泰罗。

[……]我对罗马的所感所想尽在我的新书《帕洛马尔》中。[……]此外,罗马与意大利乃至世界绝大部分地区一样,普遍受控于神经衰弱,是一个充满不必要的麻烦和各种含糊不清的地方,是一个人人争先恐后发表观点与评判,却没人知道沉默的艺术要比言说的艺术更难的地方。(1984g)

伊塔洛·卡尔维诺与他的母亲。

卡尔维诺在位于洛卡马勒家中的书房里。

卡尔维诺与妻女在罗马马尔齐奥广场家中的阳台上。

宽敞的书房中收藏着福斯托·梅洛蒂的雕塑和斯坦伯格的画作,卡尔维诺将要写作或装订的书稿放在三张桌子上,他带着自嘲式的自豪向朋友们宣告等待他去完成的事业是多么庞大与复杂——仿佛在1979年出版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获得了出人意料的巨大成功之后,他只能考虑创作一本由许多书组成的超级书。楼上,一个大房间的落地窗通往一个百花争艳的露台,茉莉花、络石藤、蓝花丹的藤蔓层层叠叠,玫瑰花与栀子花的花盆挤挤挨挨,九重葛的红色瀑布流向旁边的屋顶平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罗马的古城区。

卡尔维诺似乎只在细微末节的精神探索中,在对日常生活中的动物、物体、事物的外观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中寻求慰藉。壁虎陪他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与往年夏天一样,壁虎又来到露台上了。有一个绝妙的观察点,可以让帕洛马尔先生观察到壁虎和绿蜥蜴的腹部。帕洛马尔先生的客厅里有一个橱窗式的窗户,朝向阳台,橱窗的每一层都摆放着一系列新艺术运动风格的花瓶。晚上,一只七十五瓦的灯泡照亮了橱窗;攀缘在露台墙上的蓝花丹将天蓝色的花枝搭在橱窗外面的玻璃上。每天晚上,只要开灯,栖息在蓝花丹枝叶下面的壁虎,便会爬到被灯泡照得亮堂堂的玻璃上,像阳光下的蜥蜴一样一动不动。灯光也吸引了很多小飞虫,一旦这些飞虫进入壁虎的捕食范围,它们就会被壁虎一口吞掉。

帕洛马尔先生与夫人每天晚上都会把他们的单人沙发椅从电视机前搬到窗户边;他们从房间里面凝视着夜幕下这只爬行动物的白色轮廓。究竟是看电视呢,还是看壁虎,他们有时也会迟疑不决,因为电视和壁虎都能提供另一方所不能提供的信息:电视节目汇集了来自全球的内容,给人带来异彩纷呈的光波视觉冲击;而壁虎则纹丝不动,全神贯注,代表了隐藏的一面,即眼睛所见的那一面的反面。

卡尔维诺在罗马家中顶楼的会客室。

“我的家是我妻子的杰作。我不会给一个家打上我的烙印。而我妻子有表达自己的天赋,她可以让一个家成为她的或者只是她的家,不受特定时期和文化的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的影响。我非常喜欢住在一个令人心情愉悦的家里,但我自己却没有能力让它变成这样。”(1980a)

埃丝特·辛格多年收藏的非洲面具和其他具有异域风情的物品。

藏书室以及其中的部分藏品。

《帕洛马尔》(1983年)的护封,插图为阿尔布雷特·丢勒的画作《画家画卧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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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洛马尔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因为他在词语滥用的环境中生活的时间太久,他拦截了所有代码之外的信号,编织了无声的对话,试图构建一种道德,可以让他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但是,他真的能摆脱浸润了他自身内部和外部的语言世界吗?”(1983f)

最为特别的是壁虎的四足,脚趾柔软。还有脚趾肚,犹如人的手。趾端的小吸盘可以让它牢牢扒在玻璃上。五趾张开就像幼儿画中的小花瓣,它爬行时,五趾收拢起来如同一朵闭合的花朵,然后再张开压在玻璃上,留下犹如指纹的细小条纹。它的四足纤巧而有力,仿佛潜藏着智慧,只要它们能摆脱黏附在垂直表面的任务,就能获得人类双手的能力。据说,人类双手就是在摆脱了挂在树枝上或扒在地面上的任务之后,变得如此灵巧。

它的四肢弯曲着,胜过任何人的膝盖和手肘,轻盈地支撑着整个躯体。它的尾巴贴在玻璃上,犹如一条中心轴,那些环形条纹沿着中心轴将尾巴一道又一道地缠绕起来,使尾巴变成一件坚固且防御性极佳的工具。尾巴大部分时间都看似懒散懈怠,反应迟钝,仿佛除了辅助支撑功能之外没有任何才能或雄心(不像蜥蜴的尾巴那般灵活,犹如龙飞凤舞的书法)。但是必要的时候,它也会有反应,并且十分灵活,也极具表现力。

卡尔维诺在罗马家中的露台上。

卡尔维诺夫妇在巴黎盖内戈路的一家古玩店里。

在它的头部可以看到那强健有力且不停振动的喉咙,还可以看到头部两侧那突起的没有眼睑的眼睛。它的咽喉犹如一个柔软的口袋,从那与凯门鳄无二的坚硬且遍布鳞片的下巴尖端一直延伸到白色的腹部。腹部贴在玻璃上,布满颗粒,可能也具有黏附能力。

当小飞虫飞经它的头部附近,它那可以任意变换形状的舌头,便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来将小飞虫卷入口中。所以,帕洛马尔先生一直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看见它的舌头,但他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看到了那只进了壁虎喉咙的小飞虫。因为壁虎的肚子紧贴着明亮的玻璃,如同受X射线照射一般,透明可见,可以看到一团黑影般的猎物在整个消化道消化吸收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