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天还没亮,麦克·奥罗克已经醒了。他摸进黑乎乎的客厅里看了看姆姆——现在她几乎随时都醒着——一大堆被子和披肩簇拥着她苍白的皮肤,看见姆姆眨了眨眼,麦克这才放下心来,她还活着。昨天那辆收尸车留下的腐臭味仍在空气中徘徊,他亲了亲姆姆的脸颊,钻进了厨房。麦克的父亲已经起床了,这会儿他正就着厨房里的冷水龙头刮胡子;皮奥里亚的帕布斯特啤酒厂7点就要打卡上班,从这儿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多小时。麦克的老爸是个大块头——身高6英尺,但体重超过300磅。多余的体重主要集中在他圆滚滚的大肚皮上,哪怕在他剃胡子的时候,庞大的肚子仍固执地顶在他和水槽之间。他的一头红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耳朵上面还有一小片橘色的绒毛;额头上晒伤的痕迹——那是周末在花园里干活儿的时候留下来的——和脸颊、鼻子上破裂的毛细血管让他的肤色更显红润。他手里的折叠式剃刀是爷爷传下来的老古董。看到麦克穿过厨房走向屋外的厕所,老爸停下动作,手指按紧脸上的皮肤,刀锋紧贴脸颊,冲儿子点了点头。
麦克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整个榆树港只有他们家没有室内厕所。别人家倒是也有户外厕所,穆恩太太的旧木屋后面就有一个,格里·戴辛格家的工具房后面也有一个,但早就没人用了,只有奥罗克家的户外厕所还在正常使用。这些年来麦克的母亲一直唠叨着要弄一套新的上下水系统,现在他们家只有厨房里的一个龙头;但麦克的老爸总是嫌贵,因为镇上没有公共排水系统,自己修化粪池得花不少钱。麦克甚至怀疑,老爸根本不想要室内厕所:麦克有四个姐妹,再加上他妈,小房子里永远吵吵闹闹,麦克的老爸常说,他只有钻进厕所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
方便完了以后,麦克一边沿着石板路往回走——这条路隔开了老妈的花园和老爸的菜园——一边抬头望了望,一群椋鸟正迎着第一缕晨光掠过高处的树顶。他穿过小小的后门廊,在父亲刚才剃胡子的厨房水槽里洗了洗手,然后从破烂的橱柜里翻出自己的练习簿和铅笔,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再不出门就来不及取报纸了。”老爸提醒道。他站在厨房吧台后面,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窗外的花园。墙上的挂钟指着5点8分。
“不用,来得及。”麦克回答。每天早上5点15分,分配员会把所有报纸送到主街A&P超市旁的银行门前,麦克的妈妈在那家超市上班。他从没耽误过送报。
“你在那儿写什么呢?”老爸问道。但他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咖啡。
“给戴尔和其他人写几张纸条而已。”
父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再次望向窗外的菜园:“那天的雨下得很及时,玉米长得不错。”
“回头见,老爸。”麦克将叠好的纸条塞进牛仔裤兜,戴上棒球帽,在父亲的肩膀上拍了一记,然后冲出大门跳上他那辆古董自行车,沿着第一大道全速前进。
和往常一样,送完早报以后,麦克还得骑车去镇子西面铁路附近的圣马拉奇教堂,给卡瓦诺神父的弥撒做祭台助手。这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一年到头,一天不落。麦克从7岁时就开始担任祭台助手,其他孩子来了又去,但卡瓦诺神父常说,谁也没有麦克这么可靠。别人念的拉丁文也不如麦克那么字斟句酌,那么虔诚。坚持这套日程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冬天雪厚的时候,他没法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有时候他只能一路小跑赶往教堂,匆匆套上白袍和法衣,甚至来不及脱掉外套换上棕色牛津鞋。做弥撒的时候,他感觉到靴底的雪水慢慢融化。如果7点30分这场弥撒的信众全是熟人——穆恩太太、肖尼西太太、阿什波小姐和凯恩先生——在卡瓦诺神父的默许下,麦克领完圣餐就会提前退场,争取赶在最后一道铃声结束之前踏进校门。
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迟到。每次看到他姗姗来迟,施莱弗斯太太甚至懒得说话,只是瞪他一眼,冲着校长办公室扬一扬下巴。麦克得在办公室里等着罗恩先生挤出时间来训他一顿,或者拿左手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教鞭抽他两下。麦克倒是不怕挨打,但他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错过整堂早读和大半节数学课。
坐在银行前面高高的人行道上等着卡车从皮奥里亚送来早报的时候,麦克努力把脑子里所有和学校有关的事情全都赶了出去。现在是暑假。
一想到暑假,扑面而来的暖意、人行道和潮湿庄稼散发的温暖气息就真切地占据了麦克的全副心神,让他精神一振。暖洋洋的空气充盈着他的胸膛,送报的卡车来了,膨胀的喜悦伴随他将报纸一份份分开叠起来——夹了纸条的几份报纸单独塞在送报箱外面的口袋里——又伴随他骑着自行车驶过清晨的街道,将一份份报纸扔到一户户人家门前,大声跟早上出门取牛奶瓶的女人和准备开车出门的男人问好。夏天的轻盈和真实让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带着这样的欢愉,他将自行车靠在圣马拉奇教堂墙边,跑进幽暗凉爽的正厅。全世界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座充满焚香气息的教堂。
戴尔睡到8点多才醒,然后他又在床上躺了很久。阳光和外面那棵巨大榆树的叶影填满了卧室的窗户,温暖的空气透过纱窗溜了进来。劳伦斯早就起了,戴尔听见楼下起居室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那是他弟弟正在看《哈克与杰克》,或者《拉夫与雷迪》。
戴尔翻身起床,整理好自己和弟弟的床铺,穿上内裤、牛仔裤、T恤、干净的袜子和运动鞋,然后下楼吃早餐。
妈妈准备了他最爱的麦片和葡萄干吐司面包。这会儿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讨论今晚的免费电影放什么片。戴尔的老爸出差还没回来——他的销售业务横跨了两个州——但他会在午夜之前赶回家。
劳伦斯在起居室里大声催促哥哥,《拉夫与雷迪》就快开始了。
“小孩子才爱看这种节目!”戴尔吼了回去,“我没兴趣。”但他还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今天早上的报纸里夹着这个。”妈妈把一张纸条放在他的碗边。
看到那张从廉价练习簿里撕下来的纸条,戴尔笑了,他认出了麦克规规矩矩的笔迹和糟糕的错别字。
全体人员9点30分山洞砰头。
——M
戴尔舀起最后一勺麦片,琢磨着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非得让大家兴师动众去那边碰头。山洞是他们商量大事的据点——比如说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紧急举行的巫术仪式。前些年自行车巡逻队的小鬼头们还会煞有介事地去山洞里开会。
“你们不是真的要去钻山洞吧,戴尔?”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担忧。
“放心啦,老妈。没那回事,你知道的。那只是黑树酒馆后面的一个旧涵洞而已。”
“好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下午赛博特太太来做客之前,你要把院子里的草割了。”
杜安·麦克布莱德的父亲没订皮奥里亚的报纸,他只读《纽约时报》,而且也不常读,所以杜安没收到麦克的纸条。早上9点左右,杜安期盼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附近的几家人共用一条电话线——响一声的电话找的是离他们最近的邻居约翰逊,两声是杜安家,三声则是公路尽头的斯韦德·奥拉夫森家。电话响了两声,然后安静下来,随即又响了两声。
“杜安,”是戴尔·斯图尔特的声音,“我以为你在外面干活儿。”
“我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杜安回答。
“你爸在家吗?”
“他去皮奥里亚买东西了。”
电话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杜安知道戴尔明白,每逢星期六,要是杜安的老爸去“买东西”了,那他通常要到星期天深夜才会回来。
“喂,我们准备9点30分去山洞碰头,麦克有话要说。”
“‘我们’都有谁?”杜安低头瞥了一眼笔记簿。早饭后他一直在练习人物速写,这个专项练习他从4月份就开始做了,现在他的本子上记满了零散的细节和指代,也有完整的段落和写好又划掉的句子,空白处随处可见备注的小字。他知道,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这样的练习永远不可能达到完美。
“就那几个,”戴尔回答,“麦克、凯文、哈伦,可能还有戴辛格。我不知道。他把纸条夹在报纸里,我刚刚才收到。”
“那劳伦斯呢?”杜安望向窗外正在生长的玉米——现在差不多齐膝高了——长长的石子路从他家门前出发,穿过大片的玉米地通向外面。杜安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房子前面20英亩内种植任何比豆子还高的植物。“玉米长得太高,让我感觉自己被隔绝了,”她告诉阿特叔叔,“特别幽闭恐惧。”虽然老头子常拿这事儿取笑她,不过他还是种了豆子。但杜安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夏天,越来越高的玉米都会将麦克布莱德家的农舍与外面的世界渐渐隔离开来。“国庆玉米齐腰高。”老话是这么说,但在伊利诺伊州的这个区域,7月4日玉米的高度往往已经超过了杜安的肩膀。再往后走,玉米更是一路疯长,反倒让人产生房子一天比一天矮的错觉。到头来茂盛的玉米甚至遮住了石子路尽头的县公路,你必须爬到二楼才能望到外面,但杜安和老头子已经很久不上二楼了。
“劳伦斯怎么?”戴尔没回过神来。
“他去吗?”
“他当然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爱跟我们一块儿玩。”
杜安笑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怕你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他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恼怒:“喂,杜安,你到底去不去?”
杜安想了想今天农场里要干的活儿,就算现在就开始动手,到天黑能干完也算他走运:“我很忙,戴尔。你刚才说,你不知道麦克打的是什么主意?”
“呃,我不太确定,但我觉得肯定跟老中心学校有关。塔比·库克失踪了,你知道吧?”
杜安顿了一下:“那我来。9点30分对吧?就算我现在出发,那也得10点才能走到。”
“老天爷,”戴尔尖叫一声,“你还没弄到一辆自行车吗?”
“如果上帝打算给我一辆自行车,”杜安一本正经地说,“那他应该让我生在史温家。山洞见。”没等到戴尔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杜安下楼找出那本描述老中心学校的笔记簿,然后戴上一顶印着“CAT”字样的帽子,出门去唤狗。听到主人的召唤,维特立即出现了。这个名字是“维特根斯坦”的简称,老头子和阿特叔叔时常为这位哲学家争论不休。如今这条老边牧几乎已经瞎了,关节炎带来的疼痛让它失去了往日的灵敏,但感觉到杜安要出门,它立即摇着尾巴满怀期待地迎上前来,表示自己完全做好了出门探险的准备。
“不行。”天气太热,杜安担心这位老朋友走不了那么远,“今天你乖乖留下来看家,维特,我中午就回来。”
老边牧因白内障而变得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失望。杜安拍拍它的头,把它送回谷仓里,重新加满了它喝水的碗:“别让窃贼和玉米地里的怪物闯进我们家,维特。”
老边牧龇牙呜咽一声,没精打采地趴在铺着毯子的稻草堆上,那是它的床。
杜安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向县6号公路,天真的很热,他挽起法兰绒格子衬衫的袖子,琢磨着老中心学校和亨利·詹姆斯。他刚读了《螺丝在拧紧》,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书中的布莱庄园和詹姆斯巧妙的暗示:那地方能产生某种邪恶的共鸣,所以“鬼魂”才能蛊惑那两个名叫迈尔斯和芙罗拉的孩子。
老头子是个酒鬼,也是个失败者,但除此以外,他还是审慎的无神论者和坚定的理性主义者,他的这些特质也传给了儿子。自杜安记事起,他一直认为宇宙的运作机制虽然复杂,但自有其规律:以人类有限的智慧,我们对这些规律的理解并不全面,甚至可以说相当贫乏,但规律就是规律。
他打开笔记簿,翻到描写老中心学校的那页。“那种感觉更像某种……凶兆?或者邪恶的气息?这样形容可能有点夸张。或者我应该说,这两个地方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杜安叹了口气,将这页纸撕下来塞进灯芯绒长裤的裤兜。
终于走到了县6号公路,他转而向南。阳光照耀着路上白花花的石子,也灼烧着杜安露在外面的胳膊。在他身后那条小径两侧蓬勃生长的玉米地里,昆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戴尔、劳伦斯、凯文和吉姆·哈伦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山洞。“真见鬼,我们为什么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碰头?”哈伦低声抱怨。他的自行车比别人的小,车轮只有17英寸,所以他必须加倍卖力才跟得上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