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剩余价值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3110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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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楼的消防通道碰到了张姐,她正讲电话,说话有哭音,问对方医生怎么说,还问有没有生命危险。见到我,跟我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接着背过身去继续讲电话。

不知道她家里谁病了,应该很重。又够这两口子喝一壶的了。

我叹口气,只想逃回热火朝天的五爱街。那里不由分说的喧嚣与热闹、哗哗流淌而入的钞票和写在人们脸上的赤裸裸的欲望反而使人生变得简单,会让人暂时忘记人间疾苦。

我手还没碰到消防通道的门,后面便响起张姐略带嘶哑的声音:“老妹儿,等会儿,你是不是认识大夫?”

我停下来,家里确实有亲属在医院任职,于是转身面对张姐:“刚才听你打电话像谁有病了,咋的了?”

“我妈。”张姐一屁股坐在消防通道的台阶上,两个胳膊肘支着膝盖,两手无力而软弱地耷拉下来。

“癌。”张姐双眼失神,目光呆滞,蓦地从眼中流淌出两汪泪来。要强要惯了的她似乎不愿意面对充满了无助与沮丧的自己,于是顺势将前额抵在叠起的小臂上。我便看不见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吸鼻涕的声音极大却又极其克制:“想进医大,但是没床位,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安排个主任给她做手术?咱也不认识好的主刀啊。”

这事儿有些难办。医院是个庞大的人际关系网,不要说我认识的人不在医大本院,就算是在同一个医院,里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他并不是所有科室都能说得上话,别人也不一定都会给面子,更何况还是外院?

但我还是问:“什么癌?我问问,看能不能帮上忙。”

“肺癌,还有子宫肌瘤。”

“子宫肌瘤可以先忽略不计,肺癌得归胸外管吧?我没拿电话,回档口打电话问问看他怎么说。”

到档口我拿了电话又重新回到防火通道,打电话却没人接。我对张姐说,一般这种情况他可能是上台去做手术了,等下行我再打,联络上会第一时间给她回复。

不等下行,亲属给我回了电话,我把张姐母亲的情况跟他说了。他说如果非想在医大做可以帮着联系安排一下床位;还有一种方案是住进他们医院,再走正常程序请医大的教授过去会诊。这样能省一些钱。再说本院好照应,病房也好安排。

得了好消息我忙给张姐回电话,张姐很激动也很高兴,经家人商议决定采用后一个方案。

一切安排停当,手术定于一周后进行。没想到胸腔打开,医生发现张姐母亲的癌症已经“飞了”,这种情况下,切除原病灶会让癌细胞扩散得更加迅速。手术意义不大。所以胸腔被打开后又被缝合,张姐母亲被转入科室重症监护室。

没两天,老太太陷入半昏迷状态。大夫说也就是三两天的事儿了。家属都是明白人,知道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病治不了命,内心便已接受这个事实。

但女人们还是难免哭天抹泪,男人们则沉默地在医院的吸烟区抽烟。张姐的老父亲日夜不肯离老伴病床左右。老人家已经六十多,满头华发,那几天在医院也熬得够呛,人看起来眯眼不睁、十分憔悴,但对老伴儿表现得忠心耿耿,树枝般干枯的老手紧紧握住结发妻子的手指天誓日:“你走了我决不再找,我就个人过。你放心吧,我没事儿不麻烦儿女,他们也不容易。过两年到寿路了我上那头找你去,咱俩还是夫妻。”

老太太去世后张姐哭得最伤心。她虽为家中长女,但懂事儿懂得晚,从小就叛逆难管,十五六岁就跟社会小青年混在一起,逃学、早恋、未婚同居、奉子成婚。在她的少年乃至青年时代,张姐每一步都踩在父母所能承受的最高限度都不止。打,骂,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狠话飙出来时,已经不像是一个母亲在责骂自己的女儿:“不要脸”“贱货”“让人白玩儿”“死外边也别回来”……

看着母亲痛苦到扭曲的脸,张姐自己脸上则现出蔑视与鄙夷:难道要活得像你吗?

这个“你”原先到底活成什么样呢?

透过张姐在母亲葬礼上的哭诉,我们大致可以梳理出那个年老女性的半生图谱。

丈夫不着调,吃喝嫖赌什么都干过,还曾经把相好的领到家里头来。

一言不合,就会被丈夫拳打脚踢。那时张姐妈常被打得鼻青脸肿。即使这样她仍旧不离不弃,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家里拣一块大豆腐也得先尽着我爷、我爸和孩子们吃,到她上桌基本上什么也不剩了。”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挨打受累,隐忍半生,一辈子没享过福。”

这样的一生听起来就让人心凉胆寒,那是人过的日子吗?然而老太太的骨灰此际正安静地躺在拥有旺盛哺育能力的东北黑土地里,时间已经为她画上一个完整而不无遗憾的句点。亲人们偾张而出的悲伤洒向大地,长埋地底的老妇在号恸崩摧的哭声中得到了最后一点儿满足:至少,在儿女们心中,母亲是隐忍而伟大的。然而,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妇女,被人发自内心地赞颂伟大就是一种成功吗?那些失去自我的牺牲与成全就显得有价值、有意义了吗?

当然这属于我自己的疑惑,目睹一场一个普通女人死亡的疑惑。

葬礼结束,张姐仍旧不能释怀。死亡使回忆变得清晰具体,往事的枝节纤毫毕现。

当年离家出走后,张姐住进男友家,之后怀了孕,因为没到法定年龄只好打胎,到结婚的岁数后再一次怀孕,男方家里才不紧不慢地张罗着结婚。当时张姐无业,张姐夫眼高手低,今天有收入,明天没收入,玩心也大,不肯主动负担起家庭责任来。年轻的小两口只能靠两公婆接济度日。但生产是笔大费用,婆家不肯出,张姐夫又不着家。

是张姐妈得着消息第一时间赶来,拎的挂面、鸡蛋、小米,给她掏了住院费,白天还留在她的婆家伺候月子。老太太事儿不多,话更少,有活儿就跟她的婆婆抢着干,低眉顺眼,伏低做小,婆婆说的话再不中听她都忍耐着。

张姐从没因母亲的打骂流过一滴泪,但坐月子时她不由得鼻酸,心里恨自己:如果她肯上进一点、争气一点、自重一点,她母亲的腰板儿或许就不必弯成那样。

初尝人世艰难的张姐是在生产后开始理解自己的妈的,尤其张姐的女儿竟跟她年轻时一样不让大人省心。小丫头刚上高中,正处于狂躁的青春期,也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张姐因为有自己的前车之鉴,所以对她管教得相当严苛,于是这对母女间出现了与当年她和她妈几乎一模一样的战争。只不过张姐的角色发生了转变,变成了被嫌弃和被鄙夷的那一个。

张姐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那样努力挣扎,到底还是活成了她妈的翻版。

究竟是为什么呢?张姐找不到答案,最终将这些归结为命运的极端形态——报应。

2

为了排遣张姐的悲伤,那些日子下了行我们就去张姐家陪她。我们出耳朵,她出嘴巴和眼泪。这一天,张姐的自我反省大会开场没多久却有人敲门,张姐拿手背抹了眼泪,走到门口哑着嗓子问是谁,原来是她爸。开了门,她爸似乎没想到女儿家这么多客,反局促起来,我们只得就此起身告辞。

下了楼,这帮老娘儿们才贼一般重聚在一起。王姐说:“老头儿今天来肯定没好事,要么为钱,要么为女人。男人一生就这两件事儿。”

她还说,她公公去年死的老伴儿,不出一个月新老伴儿就走马上任了。

“如果我死你姐夫前头,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像他爹那样猴急。”

王姐的哀伤被另一个姐妹的玩笑打断:“你对姐夫也太没有信心了,有几个老爷们儿会老实巴交地在那儿等你寿终正寝?他们一般在你没蹬腿儿的时候就找好下家了,有的还不止一个呢!”

气得王姐直骂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然而王姐猜得没错,老爷子当真要再娶。张姐当时坐在客厅沙发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张姐夫给老丈人递过来一支香烟。爷儿俩都点上,烟雾袅袅盘旋向上。张姐夫轻咳一声先表了态,说,应该,应该,找。

张姐虎躯一震,伸出两条肥壮的臂膀,一把将客厅里那张钢化玻璃茶几给掀翻了。

“我妈才过完头七。”

“才过完头七咋的?人死不能复生!早晚都是娶,晚娶不如早娶,早娶你爹还能早受益。你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享受几天?”

一时间,张姐竟找不到话来反驳自己的父亲。

所以老太坟头土未干,张姐老爹就把后老伴儿领到家里来了。老头儿相当满意,瞅着后老伴儿眉开眼笑。后续的老伴儿比张姐爹小十一岁,是个慈眉善目的农村老太太,只面皮略黑,其他一切都看得过去眼。老太太话很少,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阁。儿子在小北手机市场卖手机,没搞对象。之前娘儿俩在小北租的房,跟张姐她爹搞了对象后,老太太便火速把行李卷儿搬到了老头儿家。

那时老太太还不知道那房子的产权不属于老张头。那房是张姐做买卖挣钱后用自己女儿的名字买下的:一来为女儿储些不动产,二来为父母改善居住环境。老两口原先那套平房冬天烧炉子,夏天齁老热,离她婆家的房子还不近。厕所是公厕兼旱厕,尤其冬天,没人收拾,秽物冻上了又叠一层,再冻上,再叠一层。上个大号只能弯腰屈膝扎马步,不敢全蹲。所以张姐经济上稍一宽裕,就给老两口买下了这套房。

但不敢落父母名下,怕婆家不乐意,于是用女儿的名字买。到了冬天她让父母直接搬了进去,只说去猫个冬。女婿当然不好说啥,倒是婆婆不阴不阳地提过两句。当时张姐夫也在旁听着,张姐想丈夫应该能在这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说两句公道话吧,毕竟做买卖主力是自己。

哪一天不是张姐不等闹铃响就爬起来,悄没声儿地起早上行?上西柳上料是张姐,上南方上货也是张姐。从前火车票紧张,上哪儿去买坐票?都是站票。上车前,张姐跟个爷们儿一样将票用嘴一叼,肩膀上扛个比她大好几个号的大包,一身臭汗挤上去,饿虎扑食般去抢占所谓的有利地形。到了晚间,张姐钻进塞货的火车座位底下一睡就是一宿,火车底下飕飕来风,轰隆隆的车声震得她耳根子疼……

江山是她打下来的,钱是她靠自己辛苦挣下的,难道就因为她结了婚,自己挣的钱就不能跟她的姓,只能跟婆家的姓?难道这些钱不能归她自由支配,如果她支配了就算是倒贴娘家?更何况房子写的还是张姐夫他们家后代子孙的姓儿,他们怕个啥?有啥吃亏的?

但是张姐夫两只眼全神贯注于电视,像根本没听出这婆媳两个之间的火药味儿。张姐气不打一处来,直接㨃了婆婆一句:“那钱是我挣的,我乐意咋花就咋花。法律上还有我一半呢吧。再说了,那房写的是我姑娘的名儿,慌什么?我爸我妈也不是孙悟空,他们活不了五百年!”

婆婆转过头来云淡风轻地对自己孙女说:“你瞅你妈,挣两毛半钱神气得不得了。这家已经装不下她了,跟长辈这么说话。你们说说,我倒是说啥了?话都不让我说了吗?别说是亲家,就是两旁不相干的,瞅着人家为难走窄了咱还得伸把手帮帮呢,我说啥了?”

说完就开始掉眼泪。

张姐本来还想要替自己争一争:什么叫为难走窄?像你们家生活条件多好似的。当初不跟我娘家一样穷?这几年要不是我拼死拼活地干,恐怕咱一家大小还挤在不到四十平米的小单间里。再说了,啥叫帮?她那是正常的长大成人的女儿孝敬自己爹妈,咋能叫帮?说得像她娘家人活不下去靠他们老张家人接济了似的。

但张姐知道,在她和婆婆之间,只要婆婆的眼泪一掉下来,她这个当儿媳妇儿的就算是有天大的理也没了理。如果不想战火扩大,她只能选择息事宁人。

这样的生活让张姐觉得迷茫,不是绝望,也不是无望,而是迷茫。她找不到婚姻的意义和价值。为什么结婚呢?从前的女性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因为在经济上受制于人,所以在婚姻里处于从属地位。可现在是新时代了,很多女人都靠自己解决了穿衣吃饭的问题,所以那个千百年来女性嫁人的重要原因变得无足轻重了。那究竟为什么结婚?单纯在情感上有个依靠?在精神上有个寄托?可结婚后有太多男性游离于家庭之外,他们不参与婆媳矛盾、子女教育、家务劳动……主动边缘化,模糊处理自己的家庭角色,更不会体谅、理解、爱护自己的妻子。如果妻子抱怨,他们甚至会反向指责:“一天就那点破事儿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小心眼儿。”“我妈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跟她一般计较个啥?”“带会儿孩子你这当妈的还功功劳劳的,谁不当妈?”“擦个地能把人累死吗?”……

这种情况又哪里谈得上谁成为谁的依靠或者寄托呢?

张姐没想到,母亲在婚姻里的境遇会被自己完全复刻。她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啊,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根本不是时代的原因!她觉得结了婚以后自己活得有些畜生不如——毕竟生产队的驴遇见个好掌鞭的还知道心疼它呢,但自打她结婚为人妻、为人媳后,婆家第一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的,第二永远认为她做得不够。

这让她十分疲惫,对婚姻生出无穷的厌倦来,甚至想过离婚,母亲生前她还跟母亲提过。年迈的母亲听了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拍她的手,告诉她:身为女人,你要先学会认命。

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