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亲爱的敌人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4162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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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闷热、嘈杂的午后,阳光已有些微的倦意,似乎中午一通暴晒下来耗光了它所有的能量。北方此时正经历一个难熬的盛夏,热与闷是它的特点,一整年的汗被从身体里逼出来,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使人们不由得好奇自己身体里竟然有这样多的水分。流出的汗液毫不犹豫地打湿衣衫,衣服粘在皮肤上,堵住一个个细小的毛孔,皮肤不能呼吸了,人们便像狗一样张大了嘴巴喘着粗气,似乎这样真能使自己凉快一些。

曹老太已经不再年轻了,六十二岁,齐耳短发。头发是灰白的,没有染,脸呈现一种黄与灰败色的结合。鼻子山根处有几道横纹,嘴巴是早就揪起来的,皱纹沿着嘴唇的纹路向四下辐射,没有长开似的。眉毛又黑又粗,反没一根杂色。这是她自认为的身上的得意处之一,另外一个使她感觉骄傲的地方是她一直保持着细瘦的体形。她常有意无意炫耀这一点,但是采用了比较隐晦的方式,比如她会说,体形好有什么用啊,也没人再看了,再说,我没有胸。

心存嘲弄之意的年轻一辈听到这里总会给她挖个陷阱:你可不老,这体形我们年轻人都比不了。

或者说,到你那个年龄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有你那个体形。

再坏一点儿的,会唆使她也像常五月一样去给自己“隆个胸”。

老太动过心思,甚至在常五月隆过之后打听了价格。隆胸的打算在令她咋舌的价格面前打了退堂鼓,但她始终坚信,如果自己真能把胸给隆了,整个沈阳城,乃至整个东北的老太太们,不论在学识、样貌还是本领上,都不是她的对手。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生长于一个能使自己发出光辉的时代,没有遇到一个懂得欣赏自己的丈夫,没有碰见一个英明的惜才爱才的伯乐。老天给了她姣好的容貌与才华,却并没有一并赐给她机遇。

也因此她半世郁郁不得志。

在原先的工厂里,她是被排挤的那一个。领导们个个都是草包,而她又清高,不肯向权势低头搞一些歪门邪道,于是很悲哀地被排挤出工厂车间的利益小团体,最终早早就办了病退回家,拿着菲薄的工资。

病退以后,她将所有的精力倾注在家庭上,她始终深信,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一定能在家庭教育上大展拳脚,使一双儿女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乌合之众。让你们排挤我!多年以后我儿女成圣,到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是你们自己瞎了狗眼。”

许多年过去了,曹老太儿女都没有成圣,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女儿结婚后生产大出血,万幸保住了性命,却由此丧失了劳动能力,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家庭主妇,偶尔遭受丈夫的家暴。对此曹老太选择让女儿息事宁人,因为她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女儿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这个别人家的人从此后不再归她管了。

尽管有人对此不屑一顾:“嫁出去的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啊,别人不心疼你这个当妈的还不心疼吗?你这么厉害倒是给撑撑腰啊。”

曹老太努力挑动苍老下垂的上眼皮,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看过《红楼梦》没?老贾家家大业大不?闺女不一样让人欺负死了?闺女给人家那就是人家的人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对方没看过《红楼梦》这本书,就连那部拍摄于八十年代的电视连续剧都是断断续续地看的,数十年来从没有完整地从头看到尾过,所以就被那个高大上的名字给震慑住了。如果她稍微有点儿常识就会有力地对此做出反击:你这么有文化,难道不知道那描写的是封建社会大家庭中的一些烂事儿吗?不知道曹雪芹对那时女性的悲惨命运就已经抱有同情的态度了吗?

但她说不出来这些,内心也知道曹老太说得不对,但不晓得如何反驳,最后只好以“那是别人家的事儿”为由来为自己输掉一局的辩论开脱。更甚至,在她以后的日子里,她自己在遭受到类似的不公平对待的时候,竟也能常常想起曹老太说过的关于贾家千金大小姐被夫家逼迫致死的事儿。她由此想到自己的家庭出身并不能跟贾家相提并论,所以她的受苦、受累、受委屈、被消耗,便显得没那么委屈也没那么不可忍受了。

谁不是如此呢?《红楼梦》里老贾家家大业大不?他家的闺女嫁出去以后一样难逃被摆布甚至被折磨的命运!

这世界有些人认为自己拥有左右他人命运的权力,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自己的命运理所应当被操控在他人之手。

身处于食物链的哪一端,那全是命啊!

2

对于曹老太来讲,变数出在儿媳郭迎丽身上。儿媳以入侵者的姿态介入这个家。不,是介入了她和儿子曹伟之间。在此之前,她和儿子曹伟是一对完美的组合。她负责安排儿子的生活饮食起居,儿子负责乖乖听从摆布。儿子从来没有反抗过她。因为儿子知道,自己这个妈不容易,为自己牺牲很多。当年,父亲请调外地常年不回家,是母亲曹老太既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大。调回来的父亲也不太顾家,跟母亲时有冲突,甚至动过手,但母亲因为他选择继续承受与忍耐。他见证了母亲婚姻生活中的种种不容易与隐忍。那时曹伟认为母亲在婚姻里所受的种种委屈都因自己而起,甚至不是由父亲造成的。他由此变得乖巧而顺从,以抵消自己内心的愧疚。

当然他还有一个妹妹,但他自己、母亲、父亲,甚至是妹妹,心里都相当清楚,他们家重男轻女,家里所有的资源一向向他倾斜,妹妹永远是个陪衬。所以妹妹当年虽然考上了护校,但母亲强硬地拦下来没让她念,目的就是把钱省下来,都留给儿子曹伟。

给女孩子投资有什么用呢?吃穿花销在娘家,出力却在婆家,不像儿子,可以再带回来一个劳动力来共同为他们老曹家效力。因而,曹老太的女儿成家前在娘家就已经是外人了,她本以为嫁人后会成为另外一个小家庭的女主人,却万没料到嫁人后婆家人又把自己当成一个入侵者。走到哪里,她都是一个外人。

她从没意识到自己可以做自己,自己可以建立一个独立王国。在那个年代,男女都必要结婚。结婚以后怀了孕,她以为自己可以走母亲曹老太的老路,拥有一个坚强的后盾和铁杆的拥护者——儿子。但万没料到生产时竟然大出血,孩子没保住不说,她从此还丧失了生育能力。对此她来不及伤心,更多的是惶恐,害怕婆家不要她而娘家也不会接收她回去。所以家暴她不在乎,因为错在她,是她不对,谁让她从此后成了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呢?打两下骂两句算什么?丈夫算有良心的了,没有把她踹了再娶。

曹家的日子一直维持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里,直到某天曹伟带回来一个叫作郭迎丽的女人。那时曹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平生第一次对母亲曹老太说了“不”。

她说不同意他娶这个女人,但是曹伟非娶不可。

两母子目光对视,曹老太第一次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到了坚决,不可动摇。害怕失去儿子的曹老太有些心虚地迂回地收回了目光,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些年的劳动成果就这样拱手让人了吗?如果她再强硬一点儿坚持一下会是什么结果?儿子会不会真的跟她反目、离她而去,会不会心硬地彻底抛弃她再也不跟她来往?

她首次想到了“抛弃”这个词儿,这个词儿使她感觉有一些惊心动魄的恐惧以及微微的失落与不安。

她沉静下来,无声地对儿子的选择做出了让步。

婚后,她也沉寂下来,没有着急反扑。那是她过得最为寂寥的一段时光,当初丈夫长年驻外她都没有这样地寂寥,那时她有一双儿女伴在身旁啊,大的乖顺听话,小的也是如此,他们从来不违逆自己的意思。包括她要求女儿放弃读护校,女儿也只是拿疼痛的眼神望望她,但并没有冲她摇头。

诚然,诚然,她自己也承认,世俗意义上,她的一双儿女并没有取得多大成功。他们一无建树,都平凡得要命,但是他们却像是奴隶听从于主人一样地听命于她,完全臣服于她,人们将之称为“孝顺”。儿女对自己孝顺,作为一个母亲,她难道不是成功的吗?旧同事遇到一起难免谈论彼此的子女,当谈论到她的子女时,她看见他们眼睛里流露出的真实羡慕的目光。

“你的两个孩子多么听你的话啊!”

“你有多省心啊!”

每次听了,她都内心骄傲、沾沾自喜,觉得世界已经给了她最大的奖赏。

儿媳和儿子于婚后在五爱出了档口,看她没什么事儿,体力和精力都还有,就把孩子委托给她照料。她几乎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她终于找见一个插入小家庭的缝隙。

儿媳对她十分感谢,她不稀罕这种感谢,她需要的是儿子的感谢。所以当儿子下了行过来接孩子,她一定会表现得十分疲惫,将最混乱的局面呈现给儿子看,追着喂孩子饭,直到儿子吼自己的女儿骂她不懂事儿、不知道体谅奶奶,直到儿子在听到妻子偶尔抱怨婆婆时内心生起强烈的不满。

“你知不知道我妈给你带孩子多累?她都多大岁数了?”

曹老太眼泪在眼眶里转,她的那个乖儿子在兜了一圈之后又乖乖地回来了。这时她又重披伪装,继续追着孙女喂她吃饭,但追的过程中却不忘柔声嗔责儿子没有耐性:“你们小时候我不也这样吗?忘了?孩子嘛!”

她又成了那个宽容的人。

或者,她选择旁敲侧击,唉声叹气地说:“唉!最怕受累了还不落好,也不知道人家迎丽满意不满意。”

“她还有啥不满意的?”儿子暴跳如雷。

曹老太心放下一半,工作还得继续做下去。

有时她会故意在儿子面前讲述前同事某某和某某某,如今退休了,极自私,不给儿女带孩子,只管自己到处去旅游,穿得花里胡哨的可那儿照相。她不慨叹自己这辈子不会过上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只是单纯地不理解怎会有那样只考虑自己的自私的父母。但她又表现出一丁点儿的羡慕与向往来,使儿子知道自己也是喜欢过那样的生活的。

但为了他,她可以放弃一切。

曹伟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母亲传递过来的全部信息,一种无能感和愧疚感苏醒过来,小时跟母亲一起生活的点滴被重新激活,曾经在血液里流淌过的、长大要不遗余力保护母亲不受到任何人伤害的因子也被激活了。

所以他不允许妻子郭迎丽抱怨母亲曹老太,一听就使他觉得特别刺耳,甚至烦躁不安。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对向母亲提出质疑的人直接做出有力的反击,但这个对象却是自己的妻子,因此他又不能将此单纯地诉诸暴力。这使他更加觉得自己无能,而这无能他认为是妻子给他带来的。如果妻子没那么多的事儿呢?如果妻子不那么不知好歹呢?如果妻子能对自己的母亲有一丝一毫的感恩之心、如他一般地恭顺呢?那么他的处境就不会如此左右为难、如此难堪。

他实在不懂自己的妻子,为什么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忘乎所以,整个家庭因此就可以皆大欢喜,郭迎丽却不肯照做?他永远不会明白,自己三言两语可以摆平的老太,郭迎丽肝脑涂地也未必能换来将心比心。

这些暗涌从若有若无到了针锋相对的边缘。互相指责从隐晦的暗戳戳变成了对彼此彻头彻尾的憎恨与谩骂。家就变成了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两个女人用不同的方式向他开炮。当然,都是打着爱的名义,并且将他放在一个裁判者的位置上。他裁判的结果其客观性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她们都需要这个结果来坚定一点,自己才是对曹伟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这对她们来说意义重大。

曹伟疲于应付。

他甚至有些后悔跟郭迎丽结婚了,贪图了那一时的肉体和精神的愉悦,此后家事的琐碎与婆媳的纷争带走了他所有生活的快感。更何况,他算到穷自己一生也走不出母亲的恩重如山。然而妻子和母亲成了敌对的两个阵营,她们在撕扯着他,仿佛要将他撕成碎片,逼他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和了断。

身为儿子、身为丈夫,他似乎无从选择。他左右摇摆,痛苦纠结,想息事宁人,让两边各让一步。然而所做的一切却两边不讨好,一个说他娶了媳妇儿就忘了亲娘,在他面前无限可怜地默默抹眼泪;另外一个则暴跳如雷,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怨恨与鄙视,埋怨他既然没有精神准备建设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则不必将她拖入婚姻这趟浑水。

“既然我永远都是个外人,既然你离不开你妈,娶我干什么?跟你妈过去!”

他没想过选择母亲、彻底跟妻子了断,也没想过彻底跟母亲亮明态度、划出边界。因他一向是个软弱而又贪婪的人,他享受母亲对他的宽容与没有下限、任他予取予求,但也想向世界展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独立而富有创造性。他对于母亲和妻子对他的争夺时而厌恶,但时而也有期待,因这会极大地满足他的骄傲自满与内心的虚荣。

日子就在这一团乱麻中悄悄流逝。直到郭迎丽去广州打货,曹家才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原本郭迎丽是想让丈夫曹伟过去的,但是曹老太死活不同意儿子去广州,曹伟又不明确地表态。郭迎丽不明白,眼前这个黏黏糊糊、拿不起来又放不下、软弱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的男人,她当初到底是如何看上的。

她一赌气孤身一人去了广州。

她也想喘口气,因为家庭内部的纷争也使她疲惫,甚至是对自己产生了深切的怀疑。真是自己太难伺候、不懂满足、没有感恩心?亲戚间远香近臭,所以离开后彼此很可能会觉出对方的好来?她甚至很自以为是地想着,自己一旦离开沈阳到了广州,丈夫会想念她,会向她举白旗,会对她诉说绵绵的思念之情;孩子也会想念她,婆婆会因为搞不定而改变不让儿子去广州的决定。这一招算是欲擒故纵也好,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也好,总是要试一试的。

但事实上事态的发展却与郭迎丽想象的相差甚远,曹伟、女儿淘淘、曹家老两口,没有了儿媳郭迎丽,这一家四口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早上曹伟不起,退了休的老两口负责去开档口,又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卖货。等曹伟上行,老太再回家带孩子,有时也带孩子去档口。孙女淘淘想吃什么,甜食、雪糕、带有过多添加剂和色素的没有安全保证的小零食……她会满足孙女的一切需求,以换取她不去想念自己的妈妈。孩子一旦流露出想念母亲的念头来,她就会悄悄向孙女讲:“你妈跟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不要你了。”进而威胁:“你再哭,我也不要你了,你爸爸也不要你了,所有人都不要你了。”

淘淘渐生恐惧,由恐惧知道了自己能够依赖和倚仗的只能是眼前这个面目苍老的妇人。

至于曹伟,则更好摆平,他又恢复了作为她儿子时的状态。屋子不收拾,衣服不洗,饭不做,孩子不管,内裤脱下就扔卫生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臭。曹老太一面甜蜜地抱怨,一面替儿子收拾善后,将儿子的四角内裤洗得清爽,上面带了洗衣剂的清香。她缩紧满是皱纹的眼睑,将内裤在阳光下高高举起,阳光透过布料纤维隐约透过来,老太瘪着一张同样布满褶皱的老嘴,幸福地微笑着。

而郭迎丽是渐渐体会出这种变化的。她发现丈夫几乎不怎么给她打电话,她不回沈阳,没有人向她发出邀请。她主动打电话回家想跟女儿淘淘套套近乎,淘淘开始不接她的电话了。最开始是刚讲没有两句,曹老太在远处用美食或者动画片诱惑孩子,孩子急匆匆地挂断了电话。再后曹老太全面掌握了通信线路的控制权,不是说孩子这会儿刚睡,就是作业没写完。幼儿园能有多少作业?但她鞭长莫及,也不能发脾气。因为一旦语气不对,婆婆会直接挂断电话,告诫她知道点儿好歹,威胁她如果自己也不管了,那孩子就真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了,不要以为她这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有多乐意管她这档子烂事儿。

郭迎丽在电话里吃了瘪,给丈夫打电话。丈夫正享受没有妻子唠叨,没有子女羁绊,还有钱花,有人在外给他打江山的滋润日子,真是半句话都不想同她废。现在他倒旗帜鲜明地完完全全地站在了母亲的一边:对母亲的辛劳做出表彰,为母亲所受的委屈和不被理解平反。母亲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他们那个小家?他明目张胆将自己应该担承的担子卸给了母亲,而母亲对此甘之如饴,这种情况下,谁要再把他往火坑里推他不跟谁急才怪。

郭迎丽甚至也通过丈夫给自己做工作而觉出了自己似乎多少是有些过分的。她深刻地反思,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总觉得哪里不对,但究竟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回沈阳,看看买卖,再看看女儿,再——看看丈夫?想到丈夫,她甚至是有一些恐惧感的。她想象得到,丈夫如今的立场与态度,跟她是完全地背道而驰了,这个局面已经脱出了她的掌控,就像火车最终还是脱了轨,呼啸着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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