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殇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11557 字 1个月前

1

小朵的男人跟人跑了。

这在五爱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

不过当事人可不这么看,算是五雷轰顶的大事儿。

小朵刚来五爱时还不到二十岁,开始是干服务员,后来租档口单干。发现男人跑时新婚还不到一年。

本来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对方只是长驻广州一时寂寞无法排遣,但丈夫携小三活生生站到了她面前来。是风尘仆仆的两个人,两只手紧紧扣在一起。

小朵的目光从丈夫脸上往下爬,爬到那十指紧扣的双手,她明白自己的婚姻大势已去——这人,丢是丢定了。

她就很后悔当初放他出去,那可是花花绿绿的广州,温暖晴和的天气,一年四季都有花又有绿的树,长成两排,立在马路边儿上,一看就让人春心荡漾。

女人露着大长腿,皮肤又嫩又白,说话的语声又柔又嗲。丈夫是血气方刚的北方男人,那样的温柔乡,谁也逃不出来。也不对,是根本不想往外逃。

临别那一晚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算了算了,还想那些干什么呢?都过去了。至少,在丈夫那里是这样。

小朵就感觉有一些遗憾,原来,她只拥有丈夫一个季节。

他们之间是只有一个花季的婚姻,太短促了,怎么当初没有预判得到?

离婚证是一个暗红色的小本本,烫银。结婚的时候那本本上烫的是金色的金粉,现在,烫的是银色的银粉。金与银终究两别,高下纵不是云泥之别,到底还是不同的。

看,连政府都觉得离婚不比结婚。

她摊开离婚证,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在红底的背景布下——不是笑的,她没有笑,她笑不出来。丈夫倒是笑着的,照相的时候她特意观察了一下。那笑,使她心一抽,感觉有些疼。

办完手续出门,丈夫和那女人要赶飞机,而她则需要走几步路,到一个十字路口交通岗,然后过街去,再到对面打车。不知怎的,丈夫,噢不,是前夫,回过头,试图叫住她。小朵听见了,但是没有应,也没有回头,当没听见。当时正流眼泪呢,没办法回头。只可惜不能给他说。以后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心里话,都不能再给他说了。想到这里,小朵的眼泪更稠了一些。又不敢用手去抹,只能任其流、落、沾在衣襟上,洇成一片片奇形怪状的泪渍,或者掉到马路上——几乎马上就消失不见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竟没有看路口的交通标志,十分莽撞地朝前走。一辆车忽一拐,又急速直行,骂她的声音从车窗里狠狠地飙出来:“傻×呀!”

她停在路中间,前后都是穿梭疾行的机动车辆。车身跟空气摩擦产生的气流掀起她的裙脚,温柔地裹住她纤细浑圆的小腿,又放开来。前方信号灯还没有变。在马路中央进退失据的小朵终于停止哭泣,想,自己可不就是个傻×吗?

抬起头,阳光耀得她有一些眼花。这时信号灯已经变绿,小朵小碎步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想老家的那个关于属羊的女人命都不大好的传言。离婚的罪便由自己的命运背了下来,反而跟男人犯下的过错没什么关系了似的。

是吧,是命不好,不是自己不够好。

2

信命的小朵赶到行里时已经接近下行时分,顾客没有多少了,偶尔有两个,也是大包小裹地朝外走,一副满载而归的神气。虽不免还是有几条漏网之鱼,孤魂野鬼似的在行里继续游荡,但已无法吸引那些以批发为主、劳碌了一天、一脸疲相的商户们。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沉默且平静,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欲望得到了暂时满足以后的空虚、无聊和由此引发的轻微的迷惘。

小朵像一尾游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进此时的五爱街,进了档口,从肩上摘下皮包,那包里有她刚刚领到手的离婚证书。她将包放在货上,想一想,又将包拿起来放进抽屉,锁住。

她不像才静,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

然而悲伤不期而至。

怎么会下行呢?

她意识到自己回来的时间节点似乎也不太对,没有热闹与人声鼎沸来淹没她的悲伤。太静了,也太冷清了。平时她都盼着这个时间点,可以下行了,喘口气儿,吃点东西,把自己洗干净,然后靠在床上给老公打电话。千里的相思,就靠那一根电话线牵着。那时不管多困多累都要不停地说,说得她嘴唇干燥得起了皮,就靠着床头,一手拿电话,另一只手轻轻朝下揭嘴唇上干燥的皮,有时就揭得出了血,她不由得“呀”一声,丈夫要在那边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一切像是昨天,又像是前生。

很近,也很远。

从今天起,一个人了。

是很有些不知所措的。

一个人的日子将要怎么过呢?从前从来没有预计过。所有的人生计划都是关于两个人的,或者是三个人的。独没有想过过着过着会把日子过成一个人的。一个人的饭怎么吃呢?一个人的觉怎么睡呢?一个人,一个人。从前也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但那不一样。

趟子里响起电铃声,小朵再熟悉不过,那是物业要清场的铃音,业户和顾客都必须在再一次响铃前离开五爱市场。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将包又挎上,顺手操起放在抽屉边上的一个大铁钩子。丈夫不在档口时,她就用这枚铁钩“哗”一声把卷帘门钩下来,然后拿脚踩实了,将锁与门环对准,“咔嚓”一声锁好。

高跟鞋的声音响得空旷,每一下都像踩在一个巨大的鼓面上。灯依次熄灭,外面的天光从门口透进来,仿佛另外一个世界。走到门口的小朵回头望了一眼,五爱大厅黑漆漆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了。这个昼夜颠倒的市场,当整个城市被黑暗笼罩,腾腾的灯光却将其照得亮如白昼;但当白昼在城市的街道间横行,它又独自陷入黑暗与沉寂,仿佛一个经历了许多沧桑把这世界看得透透的了的老者。

小朵在门口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背后的光如同剪刀,勾勒出一幅细瘦又具有成熟曲线的女性剪影,一个念头不期而至闪进她的脑海——她结过婚,但没有穿过婚纱。都说女人穿上婚纱会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她想看看自己穿婚纱的样子。

这样的决定有一些唐突,先是吓了自己一大跳,但紧接着念头却蓬勃起来。她的脑海里显现出自己穿白色婚纱的样子,巨大的圆摆像瀑布一样顺畅地流淌下来,裙撑将腰身衬得更为纤细,光笼罩在头顶。她一定美得像一个梦。

沿街的商户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水果摊子摆出门市,恨不得摆到马路中间,鲜亮的果皮一定是打了蜡,亮得有些不知所以,诱人的甜香散在空气里。也有一些小店,卖包子、麻辣烫、快餐的,她从前路过时总忍不住要驻足,今天却觉得没有丝毫胃口。

拐个弯,朝上一走是一所中学,再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就到了她租住的小区——红星小区。

十几栋灰白的老楼被阳光晒得无精打采,外墙刷的是水磨石浆,上面一层灰,薄薄的,显得那楼便有些岁月感。身后陡然传来几声女人的大笑,间或有一两个男声。小朵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一定是个青年女子,身边一定围绕着一个或者数个爱慕者。那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好、最开心的时候。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不管不顾,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开心了,就开怀哈哈大笑,想让全世界都看见自己的快乐。

本来一拐就可以到自己家,但是小朵没有,她一直朝前走去。再往前走是小区的另外一个出口,从那个门口出去是一条一级马路,用车水马龙形容也不为过,对面就是大帅府的小广场。临街那一排楼的楼顶都是用绿色琉璃瓦装饰,四角高高挑起,作复古的造型,但配上简约平实的楼体,反而有些不伦不类。

那排楼一楼全部是底商,有超市,更多的是卖电动车的,走到头一拐就是一条二级小马路,开有一家极其不起眼的照相馆,是个小门脸。两扇老式玻璃橱窗上乱而有序地张挂着几张大小不一的成人与儿童艺术照。老板应该也是个有年纪的人,因为艺术照上那女人抹着特别鲜艳的红嘴唇,还戴着一顶带黑色网纱面罩的呢质帽子。宣传照片旁边贴着红色不干胶字:人像写真、艺术摄影、儿童百岁照、老人生日照。最边上是一行小字:一寸快照,立等可取。

3

小朵推门而入,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热情地迎了上来,中等身材,浓眉,黑发,贝壳一样的眼睛,面色不算白净。他是王瑞,小朵认得。因为长得貌不惊人,肤色又暗,小朵曾经跟丈夫在背后戏称他为“黑色系”。结婚前后他们不时光顾这家小店,大多数时候是两口子一起来,有时是洗一些一起出游的照片,有时是去照寸照,一寸、二寸,都有,偶尔也来发个传真,就这样一来二去熟了,但也仅止于互相点个头、打个招呼。

两扇窄门自小朵身后关上,合页发出轻微的呻吟,阳光被磨砂玻璃拦挡在门外。还好有灯,但里面空间实在狭小,东西堆得又多,再挤多两个人,地方就显得更加局促。

小朵习惯性地想将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插进衣服口袋里,却发现那天穿的是裙子,没有口袋。照相馆三面墙壁都张挂了大小不一的艺术照,她没有发现婚纱照。也许,这里不能拍婚纱照?她没有看到婚纱,心下就有一些犹豫。

王瑞问她:“姐,照艺术照吗?”

“是。”她没有回头,目光仍旧在墙壁间流连,“有——婚纱照吗?”

“有。”他回答得十分迅速。

怎么会有呢?

“婚纱——”她回过头来看着王瑞。王瑞迅速收回自己的目光,抢前一个身位带着她朝里走:“这边,里间,有婚纱。有几件还是新进的,没人穿过呢。”

还有里间,她从来没注意到。往里一走,有扇暗门,推开,里面有一条横杆衣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许是光线的问题,小朵觉得他店里的服装都灰不溜秋的,像被翻烂的旧书。岁月与灰尘,和无数对照片本身并无太高要求的顾客,在上面留下似有若无的痕迹,使那些衣服呈现出一种阅人无数的沧桑感与疲态。居然还有半排婚纱,那些巨大的、廉价的、样子长得很像蚊帐的蓬蓬下摆紧紧挤挨在一起,挤得变了形,活像一个人身上多余的脂肪,看起来既油腻又有些碍眼,更何况大多数已经严重泛黄。

小朵的目光却被这样的婚纱吸引了过去。

“怎么拍的?”她回过头问。

“这边有套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