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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名很想嫁给苗盛,但是苗盛总不跟她求婚。认识他时自己十八岁,刚来沈阳,在饭店里端盘子。现在都二十八了,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呢?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是继续等等看吧。
苗盛总说等有钱再跟她结婚。
他心是好心,男人嘛,都要个脸。李名理解。
李名是个内蒙人。长得好看着呢,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削肩膀,杨柳的小细腰。只是手不太好看,有粗骨节,看起来北方一些。不然,就是个十足的江南大美女。
苗盛呢,因其名字中有一个“盛”字,而被人送外号叫作“狗剩子”。沈阳本地人,瘦长。头小,脖细,四肢如鸡爪。家中老小,嘴甜啊,抹蜜一样,为此深得父母欢心,也因此被惯坏了,不学无术。一直在社会上胡混,没正当职业。
狗剩子比李名大十二岁,一轮。她十八时他三十。十八岁的姑娘落在三十岁的情场浪子手上还能有跑?于是,三下五除二,几乎没费吹灰之力,狗剩子将李名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女人。这事儿对身经百战的狗剩子来说可太不算什么了,但对李名则意义不同——大姑娘的身子给他了。
那就是终身。那时婚前同居让人背后戳脊梁骨啊。无数双眼老是默默地问:领证没?是两口子吗?
“早晚是两口子。”李名总想挨个儿去跟人解释。
事后李名想,女人奴性重啊,咋就是他的人了?睡了,咋的?精神上完全就缴械投降了?贱得,非得有个主儿似的。奴啊。
狗剩子穷折腾,老想干大买卖,满嘴跑火车。她也信,瞎一样地信。他说月亮是方的,估计李名都得低头合计合计一拍大腿说,对啊。蠢啊。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咋就会为零呢?咋整的呢?
李名恁多年想不明白这事。
大脑短路啊。
后来狗剩子在皇姑开了个练歌房,里边藏污纳垢,这事儿变得复杂了,狗剩子公狗一样,噢不,不如个好公狗,店里一只母苍蝇他都想试试。这李名咋忍?忍不了啊。但狗剩子说:“忍不了你就给我滚。”
李名嘤嘤嗡嗡地哭,狗剩子见火候差不多,上来一搂,一哄,好了。
女人贱啊,李名恨自己。后来一想,也不都贱啊,看看自己二姐。二姐可不像她,目的明确,就是想在沈阳找个有实力的,可不管锁王的女儿跟自己年龄相仿不相仿。她当初还因此而瞧不起二姐,觉得二姐亵渎了神圣的爱情。
而今,她这爱情呢?
可真是麻绳提豆腐——提都提不起来。
狗剩子似乎吃定了李名,所以那天,她还在吧台支应呢,狗剩子就跟一个姑娘去包房“谈心”。心谈得惊天地泣鬼神,声儿也不是好声儿。
李名觉得再也不能够忍下去了。那是2003年春夏之交,午夜的沈阳街头冷清,只是月亮特别大也特别圆。兴许是月亮给了李名勇气,她一脚踹开门——竟然都没有反锁!太张狂了。声音惊动了正在卖力气的狗剩子。狗剩子决定对李名晓以大义:“你要接受我就要接受全部的我,我爱的是你!跟别人都是玩儿。”
李名觉得“爱”这个字儿是个魔术师,已经使她丢掉太多。算算吧,爱?她似乎丢掉了。男人?好像也早就已经丢掉了。快乐?妈了个×的快乐!在这段她自以为的爱情里,她究竟得到了个啥?
狗剩子给她洗脑,说:“爱是付出,你求回报吗?那还叫爱吗?”
李名想了想,骂“付出你妈×”,转身离开了。
其实以为狗剩子会出来拉她的,如果一拉,月亮那么大,又那么圆,给月亮个面子,兴许,她就坡下驴又跟狗剩子回去了。但是身后空荡荡的,像那个后半夜的城市街头。街灯寂然伫立,洒下清冷的光辉。一团团白色的气体在灯影里沉默地舞蹈,其余部分则隐藏于黑暗。偶尔经过的车,车速都很快,“唰”一下驶过去,撩动衣裙。
李名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五爱街。”她对司机说。
在此之前,她只听说过五爱街服务员这营生,但根本没干过。如今走投无路,她决定去碰碰运气。
市场还没有开门,但已有零星的人站在门口等待了,她凑上去找了个面善的人唠了才知道,服务员应该在开行时站在一楼中间天井的楼梯上等活儿。
开行后,李名直奔那里,她在楼梯上没站多久,就让温州老板阿成给挑走了。阿成看上了李名的身材和脸蛋儿,李名也确实能干,她能说,穿样子还好看,第一天就卖了不少货。
接下来要解决的是住宿问题,肯定不能跟父母同住。因为她家里人除二姐外,包括一个弟弟都在锁王的店铺里住,白天给他打工,晚上在人家那儿借住。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她不想过。再说,也不想看见二姐跟那个年龄可以当自己父亲的男人整天橡皮糖一样黏在一起,更不想看见父母面对锁王时巴结和卑微的嘴脸。她隐约觉得耻辱。
她?她不同啊,她那是为了爱啊。狗剩子穷,没钱。
狗剩子会来找她吗?他知道到哪里去找她吗?
干活儿时李名偶尔会走神,这才发现狗剩子的理直气壮是有道理的:是她离不开狗剩子,不是狗剩子离不开她。就骂自己贱。狗剩子是个啥样的男人呦,她还当宝。她还不如个狗剩子呢。
这发现令李名十分沮丧。好在对面档口的一个服务员刚刚走了一个合租的小伙伴,李名成为她的新室友。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吧。有了能养活自己的收入,也有了落脚的地方。至于狗剩子?还是想他。如果他来找自己呢?
还是会跟他走。找工作为了啥?吓唬吓唬这没揍性的,也让他亮起一对招子来看看,谁离谁不活?这叫个啥?置之死地而后生。
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咋还是放不下他?
奴。
2
但左等狗剩子不来,右等狗剩子也不来。她开始怀疑狗剩子会不会回头找她。本来还打算跟他拿一把、端端架子,这一下自己心里倒先没底。电话一响,慌忙扑过去接。有时别人的电话响也怀疑是自己的电话响了。拿起电话一看,却不是狗剩子,心里就灰扑扑的,失落。干什么都没了心思,瞅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浑身都没劲。忙时还好,闲时要命,往档口一站,站着站着眼就直了。小伙伴调皮,冷不丁一吓,骇得她打个激灵。再问:“想谁呢?”本来就是句普通的玩笑,李名心里有鬼,脸先红到了耳朵根,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二姐在这时来行里找她,见了面开口就劝她不要再跟狗剩子好下去了:“二分钱买个茶壶,就嘴儿好,图他什么呀?就是来找,也别跟他回去。”
她不愿意听二姐继续数落,她不想成为二姐那样的女人。有钱没钱有什么要紧?钱不能花一辈子,人却要摆在眼目前一辈子。心上人得有个心上人的样子,咋瞅咋得劲,咋看咋舒坦,离了他就像鱼缺了水,活不成。那才叫爱情,爱情就是这样,那个人让人心扑通通地跳,脸红通通地烫,咬起牙来恨得咯噔咯噔的,其实当了真又恨不起来,给个好脸儿,就又乐了。
冤家嘛。狗剩子就是她李名的冤家。
冤家像能掐会算,时机掌握得刚刚好,终于来找李名了。亮相的行头略嫌夸张,戴个露指头的霹雳舞手套,穿着快到膝盖的大马靴,头上戴个军绿色摩托车头盔——行里热成那样也不摘。看见李名,狗剩子笑嘻嘻地涎着一张纵欲过度的脸,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但她说自己就是喜欢他这样,缠她,求她,哄她,没皮臊脸的,骂也不走,撵也不走,厚脸皮。
这时候就能搭一搭架子拿一把了,管他真假呢,总得有个姿态。李名就不给他好脸儿,一拧身,屁股蛋子对着他。狗剩子也不气,跟行里其他人搭着话,下了行尾巴一样跟在李名身后头走,嘴里“亲媳妇儿”“亲媳妇儿”地喊。
真够死皮赖脸的。真够肉麻的。也真够——甜人的。
这样赖了几天,李名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但也得逼着他表个态,再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一起七扯八扯的了。
就这一条。
狗剩子就指着日头发着毒誓:“再扯王八犊子就不得好死。”
于是下了行,账都结了,还回去当老板娘。坐在狗剩子的挎斗摩托里,李名暗自为自己多日前走下的那一步棋自鸣得意——如果不给他来这么一手,怕狗剩子不好驾驭。
结果行至某处,狗剩子突然间把摩托熄了火,告诉李名,自己的练歌房黄了,让警察给封了。
李名坐在挎斗摩托里,头盔没有盖住的头发被风吹得翻起来飞,又卷回来扎进她脖颈里。她感觉有些疼,也有些痒。她抬起头来问狗剩子,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狗剩子却说,我哪知道啊,又说他可以先回他妈家,李名可以先回集体宿舍。
李名脸沉下来,问狗剩子:“你在行里牛×吹得山响,我都跟你出来了,账也结了,被卧都送人了,你让我怎么回去?”
狗剩子从兜里翻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大大咧咧地回应李名:“那有什么的啊?你就是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李名说:“你简直就是在放屁。”
她说着摘下头盔,从翻斗里跳了出来。头发就乱了,糊了眼睛。她借着撩头发,把眼泪给擦了,也来不及细想狗剩子原来是没有抓挠了才回过头来再找她,总归还是找她来了吧。这也是缘分,也就是命了,心里就先有了认命的意思。
人要是自己骗起自己来,没个跑。
李名认真地问狗剩子:“这回你能跟我好好过不?”
“能,不能我不得好死。”
李名就把自己上行将近一个月挣的那俩钱拿了出来,在北市场附近租了个小平房。平房只有十几平米,除一铺窄炕外什么也没有。洋灰的墙,抛了一层光,不掉渣,但年份毕竟是久了,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擦不干净。她只好找来一张张报纸糊了,连房顶也糊了,瞅着也挺好。房里没有暖气,但有个小炕炉子。她买来些煤,生了火,炉子上再炖一小锅豆腐,搁点儿排骨、葱花儿,咕嘟着,腾腾的蒸气往房顶上冒,却是一举两得:炕也热乎了,肚子也填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