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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渐渐暗下来,暮色四合了。才静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夕阳投下最后一抹阴影,树枝的形象变得狰狞,似乎是在恐吓她,她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如今出现在园区小径里的是另外一批人了,先前那个时间段大多是老人牵着孩子,也有妈妈,偶尔会有父亲牵着孩子的身影,极少数。孩子们似乎一刻也不想安生下来,脚底下像装了弹簧,不蹦不跳不能走路似的。老人们紧张而警惕地在后面跟从,常常是连跑带颠的,却还是跟不上。有时他们因为孩子们并不听从自己的指挥气得直跺脚,高高举起巴掌,但落下来时往往又没了力道,还是蹲下来“小祖宗”“小心肝”地耐心地哄唆着——人们总是对自己的后代格外宽容。
在这之后出现的主力军就是下班的人群了。青年人一般看起来闲适,走路慢慢悠悠,并不急于往家里赶,走时也是东张西望的。中年人就不同了,大多数脚步匆匆,低着头直直地、目不斜视地朝前走,仿佛肩负重大使命,也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正挣命般地追赶他们……
窗子里映出才静模糊的轮廓,她回身,开了灯,重新站到窗前,灯一亮,窗户便成为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她整个人清晰地映在里面。
宽大的家居服松松垮垮地罩住一个中年女人。头发似乎很久没有整理过了,腰——噢,她早没有了腰。这形象使才静一秒就陷入沮丧。从前她不是这样的,也曾条顺盘靓,朝街上一走,目不斜视,会有小青年朝她吹口哨,而且她精明能干,单枪匹马闯广州,滚火车皮去上货,到家货刚一打开包,众人就疯抢……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向旁边走了几步,伸手将窗帘拉上。“唰唰”两声,两片银灰色的窗帘默默合拢在一起,窗子里那个憔悴中年女人的脸便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隐没。
这下,谁也看不见她了。连她自己也看不见自己了。
许多年以来才静一直在疑惑同一个问题:一个大活人,是怎样在自己和众人的眼睛里彻底消失的呢?
她无声地捋顺自己的人生轨迹,结婚,生女,在五爱做生意,挣了点儿钱,买了房。本来以为自己过的日子叫“苦尽甘来”,没想到这时候丈夫张俭却出轨了。那时出轨还不叫出轨呢,叫“外边有人了”,叫“不要她了”。
“不要”两个字很有意思,为什么不要?嫌弃,配不上了,用过了,不新鲜了。像什么呢?好好形容一下,破烂儿。既是破烂儿,只能扔了。连忍痛割爱都算不上。
可静下心来想一想,谁想当破烂儿呢?谁又想像破烂儿一样被人扔呢?
才静当然也不想。一哭二闹不管用,没办法,出绝招吧。绝招也逃不开那个年代婚姻保卫战的传统套路,抹脖子上吊喝敌敌畏,总之你不要我我就要死给你看。这种死士般的忠诚不正是婚姻缔结之初双方企盼与共同承诺过的吗?然而,企图自杀的才静却被丈夫嫌弃是“破裤子缠腿”。在丈夫张俭对妻子的定义中,妻子这个角色的人物设定应该是这样式儿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才静挥之不去,再挥,还不去,还他妈咋挥都不去,跟苍蝇叮臭鸡蛋一样,嘤嘤嗡嗡的老在他身边绕,招人烦不。
这几乎令张俭无法忍受,这就是她才静对自己的爱吗?太虚伪。爱一个人是奉献,奉献知道不?不是索取。是希望看到对方幸福,而不是绑架对方非得跟你在一起。如今我张俭跟你过感觉不幸福,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才快乐。这么简单明了一点屁事儿,你才静非得整得那么复杂、那么血腥、那么人尽皆知、那么让大家都下不来台吗?
难怪男人娶媳妇儿都想要个识大体的、懂事儿的女人好啊。你看旧社会,深明大义的原配还主动张罗给丈夫纳妾呢,现在的女人也不知道啥叫贤良淑德了,张狂得都没边了。
才静就太不懂事儿。没格局。不大气。也不知她爹妈是怎么教育的。爹妈既然没教育明白,那么就由他这个丈夫对她进行一下改造再教育吧。怎么教育?收拾。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打。他将才静一拳干趴下,当时他父母也在场,父母嘴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咝”一声,却谁也没上前阻止。才静安静地趴在大红色木质地板上朝上看,内心奇怪而绝望。
“啊啊啊,我没了,他们看不见我了。”
丈夫张俭打完了满脸怒气地拂袖而去,而才静则被公婆两个叫了过去进行了下一场再教育。
“他不还回家吗?”
“不是还没跟你离吗?”
“他不是还把钱交给家里吗?”
这就行了。
至于才静的感受,在情感里遭到背叛受到伤害,那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忽略不计。这使才静陷入愤怒:一半是对丈夫张俭,他有什么权力伤害自己?另外一半是对周围的人,他们有什么权利忽视自己所受的伤害?但她很快醒过味儿来:“他们眼里,根本没你。你都没有,你的感受他们又怎么会在意?”
这更激起才静鱼死网破的决心:不离,死都不离。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张俭这个瘪犊子和外面那个骚女人。
于是她不停地闹,他则不停地打。就在这时,女儿张楚涵突然间住院了,阑尾炎。当时没有微创,做的是开腹手术。术后没恢复好,肠粘连,需要有人长期照料饮食起居。公公、婆婆、张俭便动员才静回归家庭,全心全意照料女儿。
才静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捋清楚了自己人生的主次,从此对张俭在外面拈花惹草选择了闭嘴,同时退出五爱街,在家里安心当起了全职主妇。
一年一年过去,一年一年老去,寒来暑往中,女儿张楚涵升了初中,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
这期间张俭也成功完成事业上的转型,搭上一条做市政工程的路子搞基建。那几年城市建设步子迈得挺大,张俭正好赶在点儿上,每一步都走得挺顺,跻身所谓成功人士行列,脑肥肚腆,身前身后也围了一群拍马屁、打秋风的马仔。
张俭再没提出过离婚。
在许多人眼里,才静是有钱有闲的阔太太了。从前的姐妹见到她,都慨叹她命运太好,也感叹当年幸亏她懂得及时收敛自己,不再跟张俭继续闹。
“男人都图一时新鲜,新鲜劲儿一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她听了,只是笑笑。
她的新家是丈夫翻身后置的,临河,在十八楼,风景很好,站在窗前不需费力便可眺到蜿蜒的河面与茂密的树冠。如果是在夏天,开了窗,空气里是有一些清甜的味道与河水的鲜香的。
对眼下的生活,才静其实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她是个有主见的女人,对自己的人生也曾经有许多设想,如今二十来年过去之后,她人生的可能性变得单一和可预见,扪心自问,这真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吗?对过去才静不敢有一天或忘,一直耿耿于怀。她对婚姻、对张俭都十分失望自不必说,在另外一个层面,她对自己的感情也相当复杂。她常回忆当年那些令她感到屈辱的画面,暗自揣测自己的心意,她当年的妥协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保护女儿还是为了保护婚姻?她为保护婚姻做出的种种努力,是出于感情还是因为张俭没有给她体面退场的机会?当年那些作与闹,后来成为一种耻辱,老是在夜半无人的时候钻进她脑袋里嘲笑她。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个挺有自尊的女人啊,然而那种时候,她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完全丧失自尊了的。她的自尊究竟是怎样丢掉的呢?
这种自我的追问到最后变成一种恐惧:女儿,她会不会延续我的命运呢?
所以当女儿张楚涵将交的男朋友带到家里给她看时,她心里是咯噔了一下子的。
2
那是个叫作小黎的高高瘦瘦的男孩儿,沉默寡言,往那儿一坐似有无限心事。出身农村不是问题,才静也是农村出来的。但这个小黎不太会来事儿,头一次来他们家拜访,虽也拎了礼物,但喝水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倒,夹菜需要女儿张楚涵给夹。一个男孩子,就算是第一次上门有些腼腆,也不至于。这说明这已成了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说明这个男孩子在家里是被娇生惯养出来的。这样的人谈谈恋爱还可以,一旦进入婚姻就会有她女儿张楚涵好受了。
于是她便有些模糊地反对他们交往,却并不坚决,因为知道年轻人的恋爱总是越反对越坚固。反正只是交往,又并不一定结婚。但没过多久,张楚涵提出要跟小黎结婚。这把才静吓坏了,她坚决反对,没有余地。张楚涵一开始是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的,但是做不通,于是开始小吵、斗气、互相不搭理,母女俩冲突起来。
最激烈处,两人都说了狠话。一个说,这婚必结,死也要结。一个说,你要结婚我就死,你看看你是先穿婚纱还是先戴孝?
张楚涵从母亲眼里看到了坚决,那一刹,她身子一抖,本来要脱口而出的反驳又被生生吞咽了回去。她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间,“砰”一声带上了房门,觉得母亲变得越发难以理喻,而她掌控的触角显然也是越伸越长了。相比之下,母亲对父亲倒一直持没有下限的容忍和姑息的态度,这种区别对待使张楚涵认为母亲之所以能如此拿捏住她,完全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太过在乎她这个“当妈的”的感受了。
是,她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相当不容易。
小时候,张楚涵常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头无声地哭泣,肥胖的肩膀一颤一颤。那时她对母亲充满了同情,总是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伸出肥乎乎的小手替她擦泪,内心则恼恨自己太过弱小,并不能帮助母亲去对抗父亲。母亲当时是那样无限怜爱地望着她,抚摸着她的脸认真地告诉她,等她长大自己就再也不必忍受下去了。
现在她不是已经长大了吗?而且想结婚单飞了,这下母亲不就彻底解放、彻底自由了吗?不就可以不必继续忍受下去了吗?为什么母亲却死活不同意放她离开?
张楚涵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开始恶意揣测。从前母亲为了她才忍辱负重的形象化为齑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去探究母爱与自己的家庭关系。
母爱真的都是无私且伟大的吗?
母爱没有其局限与狭隘之处吗?
身为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支离破碎,责任全在男方身上吗?
母亲自己有无想不劳而获的心态?
这些问题一时半会儿似乎无法得到答案,但她内心却十分确信一点,那就是如果由她自己建立起一个家庭来,她一定不会将日子过到母亲那个程度。
母亲为什么要阻止她奔向幸福呢?
她认为这是对她的抛弃与背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