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哥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7530 字 1个月前

1

2001年冬天,沈阳冷得十分像样。半夜起床上行,走十多分钟的夜路到五爱大门口,一眨眼,睫毛竟会粘在一起。那样黑的天也没个星,只有街灯孤零零地立在路边亮着,像夜的眼睛。

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回头,是对面档口的王姐。王姐穿得像个熊瞎子,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漆黑而疲倦的眼睛。可能还是觉得冷,她的两只脚在地上来回轻轻地跺着,偶尔也蹦两下。

“下行去看李翠不?”一团白气从她的口罩里隐隐喷出来,向上弥散,直到消失。

我正要答,五爱市场的大门却在此时洞开,身前身后的人“呼”一下朝里挤,巨大的惯性推动我和王姐随人潮一起涌进。王姐被挤到前头,她先上了扶梯,我只来得及朝她喊出一个“去”。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这么一闪神,身子一栽歪,好在上下左右全都是人,她终究没有倒下去。

李翠是五爱街老人儿五哥的“媳妇儿”,并不是原配。行里很多人认为李翠是一个厉害角色,这从她的外貌和举止神态中就看得出来,比如李翠走路像阵风一样,从来目不斜视,头恨不能昂到天上去。别人喊她“翠姐”时,她多数不回头,只从鼻腔里往外哼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嗯”。在东北,“抬头老婆低头汉”,走路挺胸抬头、对别人不假辞色的女人被赋予“强势”“有心机”的标签。

而作为李翠“厉害”的又一个实证,则是她长着一双吊眼梢子。李翠的眼睛长得十分有特点,狭且长,眼梢处又微微向上挑。如果一个东北女人长着一脑袋黄头发或者拥有一双吊眼梢子,就表示这个女人打出娘胎就注定不好惹,是个狠角色。

李翠确实是个狠角色,在五爱街,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会来事儿、更会撒娇卖嗲的姑娘比比皆是,但只有李翠入了五哥的法眼,且五哥坚决要将她扶正。五哥在五爱街的买卖干得很大,这种大不但体现在生意规模上——五家精品屋,四个档口,还体现在五哥所结交的人面上。在五爱市场,黑白两道都要给他、给他的钱几分薄面。

五哥与李翠是如何在一起的,这事儿早已不可深究。但在那个年代,没有文化、背景和资源的女性想要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家庭的命运,跳出农门,向上攀附便成为一种手段和工具。其实这种事儿古来有之,也没多出奇冒泡的,但还是有人诟病李翠势力、心机,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干。

只是,这些风言风语,李翠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她所受到的教育,嫁人最终的目的是“穿衣吃饭”,那么与其嫁给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跟着他布衣粗饭,倒不如费尽心机傍上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跟着他锦衣玉食。在李翠直白而朴素的逻辑里,嫁给有本事的男人要受气,也不过受这一个男人的气而已,但如果嫁的是一个没本事的男人,那么不但要受这个男人的窝囊气,很可能还要受全世界的气。

甘愿受气的李翠就要在市妇婴医院生产了,而五哥的原配和儿子正兵分两路赶回沈阳,试图阻止。

2

那时市妇婴医院还没有搬迁,灰扑扑的一栋楼,看起来并不起眼。我们到医院后,领头的冯姐却忘了李翠住在哪间病房,又不想打电话问,让五哥和李翠误会她没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于是一行人只好去问导诊。导诊却说,李翠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出院了。

“出院了?这咋可能?”谁也不信,于是催促冯姐打电话问。冯姐这下倒有机会倒打一耙了,打电话扯着大嗓门子理直气壮地问五哥:“怎么回事?找了一圈找不见你们。问护士,咋说你们出院了呢?”

那头五哥不知回些什么,只见冯姐面色愈加凝重,一叠声地“哦哦哦”之后挂了电话,然后对我们将手一摊,说:“得,还真是白跑了一趟了。”

于是大家作鸟兽散,跟我打一辆出租回家的王姐,在车上毫不掩饰对五哥家将发生的一切的期待和兴奋,这中间还间杂着她的个人见解与对矛盾走向的预测。

“五哥的儿子可不是吃素的,这下可真够李翠喝一壶的。”

“如果真出了人命那可了不得,那小子自己也得进去,那样五哥的财产指不定又便宜了哪个有野心的黄毛丫头。”

“五哥也是的,糟糠之妻不下堂,想当年五哥刚来五爱市场的时候有啥呀?还背着一个罗锅,走道儿头抢地,不低头都看不着他人,也就是这两年顺身挣了点儿钱,要不除了他老婆还会有女人跟他?男人啊,一旦有钱就变坏……”

后面这句话在东北流行了相当长的时间,有点儿类似古代“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意思,重点在于谴责获得话语权与社会资源的男性的忘恩负义,仿佛在钱与坏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必然的因果联系。但实际男女两性对于夫妻关系的缔结在认知上原本就存在偏差,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说,丈夫的选择与存在是“托付终身”的人生大事儿,毕竟“女怕嫁错郎”嘛。所以丈夫的选择关乎她们的终身,对她们的命运走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对于男性来讲,妻子是“日常用品”“消耗品”,也是“可替代品”。女人如衣服嘛。既然如衣服,没钱穿差的,有钱穿好的。再正常不过。

女人也跑不了关系。女人是“变坏就有钱”。总之,“钱”这个变量跟“坏”之间似乎必须扯上点儿莫须有的关系。在五爱街大多数人眼中,五哥能挣钱,这是他变坏的物质基础。李翠也不是什么好鸟,这是她后来有钱的原因。两个都成了坏人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本来应该受人唾骂、鞭挞,为千夫所指。但也因为有钱,所以大多数人又必须对这两个人笑脸相迎,甚至是巴结逢迎。

“钱”成了人们愿意去变坏的土壤了,但是人们却从来只怪责钱而不去怪责自己。“恨人有笑人无”是东北又一个现象:你没有,人们会嘲笑你;你有了,他们打心眼儿里又恨你。这样的人,恨了却不敢在面子上恨,因为毕竟人家有本事、有资源、有话语权,备不住哪时哪刻能求到人家门下,用得着人家,所以所谓好与坏的界限与原则便都可以打破。但他们又并不甘心,于是在心目中将自己塑造成道德上的巨人,那些违心的逢迎变成事出无奈,与他们本质上道德的“高”与“好”并没有半点儿关系。这反而是一种忍辱负重的表现,也是世道人心不古的实证。而他们到底是无辜的,是无可奈何的,是被时势和世事所胁迫的。

李翠从来不搞这一套,她就是要拿,就是想要,欲望摆在脸上,就是要让人们看到。人说李翠身为个女人不要个×脸,也有人在她刚开始朝五哥下手时,存了心思要看她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人白睡”的结局。但李翠却一天天坐大,大得最后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她小三并未转正的事实,看见她都要喊她一声“翠姐”。“翠姐”不白叫,有事儿翠姐可能并不会帮你摆平,但翠姐身后有一个对她言听计从的五哥。五哥在五爱街还是很有些能量的。

“李翠有什么本事,还不都是因为五哥?”

对李翠发自骨子里的蔑视,使得李翠那儿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就抻长了脖子等着看笑话。最好李翠被去母留子,或者独自带着孩子滚出五爱市场流落街头,“饭儿都吃不上溜儿”才算是遭了报应。可到那时候备不住人们又开始同情李翠,去口诛笔伐五哥的薄情寡义和原配的心狠手辣。虽然干这两宗事儿的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3

李翠自在妇婴医院消失,同时也在五爱市场消失,五哥也不再出现在行里,取而代之的是五哥的儿子和原配坐镇。大家心照不宣,有事儿没事儿去五哥的精品屋前去看西洋景儿。却发现原配实在乏善可陈,黑不溜秋一张脸,竟然还是个哑巴,话也不会说,只能比画。看过的人都忍不住皱眉,说如果自己是五哥可能也想要做陈世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