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服装市场姐妹花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9744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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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平所租出租屋位于沈河区大南街胜利电影院附近,四楼,一室一厅,大约有四十多个平方,每月租金四百元,半年交。楼房临街,一楼到三楼为门市,因此楼外有外楼梯,探出约莫有三米来宽的门市形成一个宽展的大平台。走出单元门要穿过大平台,随后踏上三层外楼梯,这段路相对较“背”,下到一楼后甚至连路灯都没有,是更为幽深的长相狰狞的像在黑暗里试图要吞噬什么的拱形小区门洞。

但只要出了小区门洞就好了,大南街街灯彻夜长明,沿大南街朝前走,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左拐,就能碰见络绎不绝的上行的人。

在出租屋里化完妆的刘建平蹬上“恨天高”拿上手机就出了门,走出单元门,夜色不由分说地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目光有些打怵地跟眼前的黑暗直接打了个照面,朝前伸出的脚便多了一丝犹豫:外面太黑了,她多少有些害怕。

但她同时也知道,背井离乡的自己在这座拥有六百多万人口的陌生都市里,害怕是多余的情绪。大平台一眼可以望到头,几根横七竖八拉起来的电线是居民用来晾晒衣服的,刘建平刚搬到这里来时曾经在这儿晾过一条被罩,结果晚上想要把被罩收回去时发现被罩不见了。

“穷疯了。”她大声咒骂,最后却也只能无奈作罢,以后她不再在大平台上晾晒任何东西。

这是孤身一人半夜上行的刘建平常常干的事儿——强迫自己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尽管如此,这段黑暗中的路程仍旧让她走得“步步惊心”。她走得很急、很快,鼻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大平台的外楼梯在黑暗里蛇般向下蜿蜒延伸,她低头看着脚下,一级一级朝下走,直到下完最后一级台阶,她站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微微放下。出了小区的门洞就是大南街了,那里亮如白昼,她就不用再害怕了。

这口气还没有吐到尽头,一条人影从暗处无声而迅速地蹿出,从后面一把勒住她的脖子。刘建平本能地抬手抠住那人的指头关节,那是一双跟夜同样黑、带有冰冷质感的属于男人的手,关节如竹节一般突出,力道很大,勒得很紧。刘建平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在皮肤下面有节奏地突突直跳。身后人很沉默,什么也没有说,她害怕这种沉默,因为男人正于沉默中将她朝更暗处拖拽。

恐惧笼罩了她,如果被拖到更僻静处就完了。她开始拼命抵抗,两条腿用力蹬踹,大口喘息,将城市凌晨的黑暗空气贪婪而绝望地吞吐。

“大哥。”她终于能够艰难地发声,“我脖子上有一条铂金项链,衣服口袋里有一部手机,大哥,这些我都给你。你放了我,大哥。”

没来得及讨价还价,从斜上方传来有人下楼的声音,脚步声沉重而有力,还伴有一声浓重的咳痰声,“叭”,痰液坠地。身后的男人慌张地放开了她,她来不及多想,没命地朝小区门洞外奔跑,杂乱无章的脚步很快将她带到大南街主街,灯火通明。安全了!她弯下腰,心有余悸地朝身后的无尽黑暗望了一眼,感觉自己逃过了一劫。

2

她掏出电话来,却并没有报警。

“这种事儿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太过平常了。五爱市场早晨开行的时间固定,有上心的盯上一个人,蹲两天,就能熟悉对方的上行路线,只要出手都能从我们这样的人身上下下来点儿钱或东西。不特意蹲守哪怕临时起意呢,也能有点儿收获。”

刘建平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的老板阿成,第二个则打给了档口的老服务员陈丹。陈丹是个美女,眼睛大,双眼皮,尤其两条大长腿,登登直,像两根上好的椽木。家里姐妹两个,老家在阜新彰武县。八岁上学,十三岁就不念了,跟父母来到沈阳于洪区。当时于洪区还没被纳入市内五区,属于城边子,小作坊、小工厂相对集中。陈丹开始在一家家具厂打工,两年后经人介绍来到五爱市场当服务员。由于“穿样子”好看,又能吃苦,还会卖货,很快在阿成的档口主事,阿成很信任她。

刘建平刚到阿成的档口时,阿成并没想留她长干。是陈丹一句话把刘建平留了下来。“样子是有点儿穿不起来,但是真能卖货。”

这句话让建平不用再每天早起往楼梯上一站,小燕儿等食似的头向上仰望,等着有老板把她挑上去当一天服务员。

陈丹不欺生,对刘建平很好。档口的活儿都是谁闲着谁干,不互相攀。她也从来没对刘建平指手画脚过,两个同龄又同样吃苦耐劳的姑娘很快无话不谈。在言谈中,陈丹得知刘建平有个姐姐也在沈阳,刚刚结婚一年多,怀孕已经快要生产了,但是却在闹离婚。即将临盆的姐姐没有工作,两个人的生活费用全落在刘建平身上。

日子恁难的,建平却不心焦。不知道发愁,更没一句抱怨。只跟陈丹叨咕着工资咋分配,总要留一些,尽量地省,万一哪天她姐生了,可别没钱上医院。

陈丹听了也不答话,但等建平她姐突然间作动要生产,她半夜打车就来,来了把一张卡塞建平手里,告诉建平密码。

刘建平的姐姐在沈医二院自然分娩产下一个七斤二两重的女婴,丈夫家那头没人来伺候,陈丹下了行就跟刘建平一起去医院伺候。两个姑娘轮流抱那个幼小的婴儿,哄她睡觉,给她喂奶粉,带她去洗澡,跟护士学着做抚触。小婴儿更是啥也不知道,在两个姑娘柔软的手里头享受呢。陈丹和建平就看着笑,也不知道啥是愁。次日半夜两点多,两个姑娘再鸟悄儿地起床洗漱化妆,一起打车上行。等建平她姐出院,陈丹去那时刚开没多久的跳蚤市场,一次性买了八袋完达山一段奶粉。那时建平钱紧,知道陈丹买这奶粉是救她和她姐的急的,心里头承情,口头子上却从来没说过谢。

真交情说什么谢呢?事儿上见就完事儿了。

所以安全后她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陈丹。陈丹每天早晨在于洪跟人拼车上行,那时已经快到五爱街了,她在电话里对刘建平说:“我马上就到。”

不大一会儿,阿成和陈丹都过来了,陈丹的男朋友吴晨也过来了。见到了这些人,刘建平心稍微托了点儿底,似乎也并没有刚才那样害怕和无助了。阿成想报警,刘建平拦住了,大家都知道报了也白报,更何况那人是从后面勒住刘建平,她无法为警方提供确切信息。

3

陈丹拿着钥匙径直朝档口走了过去,随着“哗”一声响,阿成档口的卷帘门应声卷起。几个拿货的进入档口,还有一个是他们的老客户,是来调货的。调货就是顾客拿回去的货有的款不卖,或者有些小瑕疵,来换一下同款同版,或者调个版或码。但是早晨批货高峰时段我们一般都忙,没时间答对调货的客户。这种情况会告诉他们“先出去转一圈再回来”。等对方转一圈回来了,档口没有那么多人、没那么忙了,再稳当地给对方找货、调货。这个老顾客跟陈丹很熟,忙得一脑门子汗的陈丹就转过头来想告诉对方先出去转一圈,但她张开嘴巴瞪着大眼珠子瞅了对方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光嘎巴嘴儿,脸都急红了,却说不出来话。刘建平看到这情况就把调货的先打发走了,随口问她:“咋的了?”

陈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笑着说:“谁知道咋的了,突然间不会说话了。”

那时档口里忙,没人注意这事儿,陈丹自己也没在意。等批货高峰过去,几个服务员边吃饭边唠嗑儿。陈丹惦记着刘建平早晨被抢的事儿,说下行以后不回家了,要去刘建平家住。这样次日早上她俩上行也好有个伴儿。而刘建平则惦记着她早上短暂的失语行为,问陈丹说:“早上调货的来咋突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

有服务员就插了一嘴开了个玩笑,说:“天天卖货话说得实在太多了,嘴都说瓢了,说都不会话了。”

几个年轻的姑娘哄然一笑,这事儿看似就这样过去了。直到陈丹出现第二次异常,没多久是第三次、第四次……这种异常并未引起更多人的警觉,大家只是觉得,“陈丹这姑娘心事重,也许是因为跟吴晨分手偷摸上了点儿火”。

吴晨,辽西葫芦岛人。五爱街鼎盛时期入市,人也老成,只运气一直不佳,在行里大多数人闭着眼睛干都能挣着钱的时候他老人家干啥赔啥,最好的状态竟然就是保本。

陈丹不是嫌贫爱富的姑娘,但架不住陈丹妈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房没一间,地没一垄”的穷光蛋。

“你跟他要饭也得有个戳棍的地方吧。”她的考量似乎完全站在女儿的立场。当然也用了一点儿手段,比如当着外人的面儿故意让吴晨下不来台,或者给陈丹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天天跟陈丹闹,拿死亡来威胁……出尽法宝之后这个母亲如愿以偿。陈丹终于正式跟吴晨分手。

吴晨没有纠缠陈丹,在他的极其朴素的价值体系里,认为爱一个人就是希望这个人好。他十分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家庭环境,也明了自己当时的处境,认为自己不太配跟陈丹在一起,更舍不得她因为自己而在父母和他之间左右为难。“陈丹漂亮,如果不跟我,兴许能找个条件好的。这样不但她能过上好日子,她家人也跟着借光。”

这是一场和平的分手,没有哭泣,也没有借酒浇愁,没有怨恨,也没有彼此拉锯与折磨。两个人都说对方很好,但是她有苦衷,而他又懂体贴她的苦衷,分手于是一拍即合。疼痛便被故意忽略,体面地隐藏在双方的平静里。

可陈丹是心事重的姑娘,吴晨又是她人生中第一场恋爱的对象,她能那样轻松地放下吗?所以大多数人都认为也许陈丹是“上了点儿火”。

但刘建平并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还是查一查去比较好,没事儿不是也放心吗?”

陈丹听劝,于是某天下了行,她和刘建平两个人溜溜达达地就去了一趟省医院。当时去医院看病还没这么些人,也用不着一等一天。两个人到了医院挂号候诊的时候还唠得挺欢实,害得别人以为她们只是来陪诊的。大夫开了单子,逐项检查,检查结果出来,陈丹脑袋里长了一个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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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建平不以为意,说:“检查出来就是好事儿,治呗。怕啥?”

陈丹则说:“就一个瘤子,一个小包儿,割下去就没事儿了。”

她们甚至对手术有一种莫名的期待:“还没做过手术呢!”“听说到时候得剃光头。”“剃了你给我拍个照片儿,以后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