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胖子

五爱街往事 三胖子 9027 字 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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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小娜在五爱一些老板眼里是香饽饽,这姑娘人长得透亮,曾经当过模特。腰条也顺,最重要人机灵,很“会”。尤其对付二鬼那样的市场管理人员的扣货行为,很有一套。

如果她所在的档口货被扣,小娜不会通知老板,而是单枪匹马一个人到管理所直接找到头头儿二鬼。二鬼呢借故摸摸手,临走再拍一下屁股,捏一把。这几乎一气呵成的一摸、二拍、三捏具有神奇的功效,被扣的货也就十分顺利地被要了回来。在小娜的手快被二鬼摸秃噜皮时,小娜和二鬼的关系变得奇怪且坚固。一方面二鬼对小娜并没有进一步要求,另一方面二鬼则对外声称:“小娜在我这儿说话好使。”

二鬼的声明使小娜在服务员的圈子里拥有了一定的声誉,这种声誉成为一种变相的激励,就有其他没有靠山又想在五爱站稳脚跟的小姑娘步了小娜的后尘。

“被摸一下手,也不会少块肉。”

这包含隐秘意味的需要避讳的小动作逐渐公开化,成为所有人的见怪不怪。如果没有年轻白皙的手可摸?人民币的触感也可以让二鬼高抬贵手。一包货五十块钱形成行市,被扣货的理由无论有多么离奇,五十一张的人民币都可以搞定所有规则。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破坏任何规则。但忙起来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二鬼和二鬼的手下们这时会像幽灵一样出现,抓你个现形。

所以,要想在五爱生存,要么认识人,黑白两道都可以;要么撒泼打滚,舍得一身剐,谁要想动你,他得先合计合计跟你扯得起扯不起。如果以上两项都不成?那恐怕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弱肉强食嘛,这是世界通行的潜规则,走到天边也没有净土。人们在潜规则面前望而却步。脑筋活一点儿、转得快一些的很快寻到门路——搭上管理所的或者税收所的,再不然街道办、片区派出所的,最直接有效的竟然是那一片儿的黑势力——几乎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儿。为此,那些财大气粗、脑筋活络的老板们愿意从自己的生意收益中分出一杯羹来。当然,供儿不白上,伸手的人也真办实事儿,并且相当有效率。供需双方的一拍即合使这种畸形的市场行为异常繁盛。虽然“不合理、不合法”,但是合乎当时的情况,也就是大环境。大环境促使这样一棵大树在五爱市场里扎下根来,由于供需两旺,所以不见风都长,很快便枝繁叶茂,成了势了。

小买卖人都没有多高的觉悟,不管与之打交道的是什么黑道白道,他们只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于是更多的人拥向这样的市场。由于需大于供,所以倒成了卖方市场。如果你买卖做得不够大,钞票花得不够多,你倒是想攀上这棵大树还不好攀呢。

大树攀不上,但有些事儿还得办。怎么办呢?大树下开始有了分枝,这些枝股就是无数个二鬼和二鬼的手下们。二鬼们手握小小的权力,不能咬死人,但是可以硌硬人,可以巧立名目扣你的货。对于小买卖人来说,那哪里是货呢,那是白花花的银两。钱不能没听见个响动就撂在别人的一亩三分地,所以不能不往回要。卖衣服都有个淡旺季,一包衣服要是扣下了两三个月,这包货就再值不下几个钱了。

没有靠山的人们为了能不被这么硌硬,只好学会低头说软和话。男的递根烟,嘴皮子上狗一样哈哈地巴结着,脸笑成干橘子皮,再塞几个钱,哥长哥短地叫着;女的就走另外一条路子,拍拍打打,摸摸索索,抛几个媚眼,抖一抖奶,对方一高兴,手再欠点儿,上了手摸两把,身上一放松,嘴也就放松了。这样一松口,货也就跟着要回来了。

如果实在不想出血、不想被占便宜,还有另外一个招式——撒泼。但你要有本事可以一战成名,让对方下回看见了你绕道走。如果没有这个本事闹也白闹,到时反而交了钱也不一定能拿回来货,并惹得行里人笑话:“没有那个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儿?”里子面子全都丢掉了。这就叫个自取其辱了。

这种风险不是谁都肯担的,也就是宽姐那样的人能在五爱一战成名。

2

宽姐其人倒不姓宽,大名里也没有一个宽字,但是长得宽。她不是胖,用东北话说那叫奘。横肩膀,人前一站一堵墙,有个厚实劲儿。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将军额前能跑马”,宽姐肩膀阔得恨不能并排跑开两匹大骒马。

黑黑两条卧蚕眉,下面一双豆鼠子小眼睛。眼睛出彩儿,闪着精光,一闭看不见眼睛,一睁全是黑眼仁儿,看不着眼白。柿饼子大脸,生得一脸横生的肉,看起来就不好惹,一瞅就不是什么善茬儿。脸中间一个塌塌鼻子,自山根处开始一直延伸到鼻子头才有起势,于是显得两只鼻孔异常惹人眼。

宽姐家贫立事早,早些年在外头摆过地摊,出过夜市,在小河沿的早市卖过秋刀鱼,干过的营生不少,苦和亏都没少吃,见过的人事儿自然也多,所以啥道都会点儿。

宽姐一开始是在一楼卖中老年服装,物业很快摸清楚宽姐没什么背景。宽姐夫那个人又“面”,好说话。于是开始扣货,第一回扣货宽姐给上炮拿了钱,过些日子又扣了第二次。第三次这些人再来,宽姐坐在档口里像个塔一样的,眼皮没往起抬,看着两个物业的年轻后生往黑袋子里装货。一件、两件、三件……宽姐拿眼睛数着数儿。等装完,袋子口一系,宽姐站了起来,直扑过去,喊声惊得两旁档口的顾客都回头。

宽姐嗓门子大:“杀人啦,强奸啦。”

物业的手台不知道啥时候被掼到了地面上,摔了个稀巴子烂,再不能发出个声。另外一个小子奸,看这架势没敢上前,躲得远远的。事后大家回忆起来,说那小子可能也是被吓傻了。噼里啪啦的嘴巴子声响起来,也分不出是谁打了谁。有人说是宽姐打了物业,也有人说是物业胡噜着了宽姐,有人低声故作神秘地跟大家说,是宽姐自己打自己哩。

等大伙儿都回过神儿来,物业的还愣在当场。衣领子被挒开了,裤鼻子耷拉在腰间,裤门都被薅开了,但是脸上不见伤。宽姐连喊说:“没有王法了,没有王法了,不让老百姓活了呀。”坐地上拍巴打掌地就哭,接着又一鼓身地起来回档口打电话报了警。等宽姐在档口里打完电话报完警,大家这才发现宽姐脸面上有伤啊,怎么刚才没注意呢?老长一道子了,血赤糊拉的,趴在脸蛋子上,跟着肉一股子一股子地颤,宽姐龇牙咧嘴地喊着:“疼呀,迷糊呀,还要吐。”

大家就揣测是不是被打成了脑震荡。别看宽姐体格子壮实,男人真出了手,女人又能有多禁打?

警察很快就过来,宽姐却要求去验伤。这套流程这样熟悉,证明宽姐是个中老手。但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两方人马相继离开五爱街。物业那小子身上没有伤,只能乖乖跟着警察回到所里去做笔录。

短暂的停顿后五爱街又“嗡嗡嗡”地炸开了一样地响,卖货声、讨价还价声、骂人声……有些人买了货跟抢着了货一样,四马汗流地从人窝子里挤出来,一面庆幸自己终于购到心仪的货品,一面咒骂五爱街的地面子是会生人咋的,人就像下雨时的雨点子一样又稠又多,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人和人呼出的气体在空中交织在一起,产生一种混乱的、模糊不清的味道。

那事情过后宽姐正常卖货,物业的所有人绕着宽姐的档口走。若不小心在趟子里碰见,大老远看着了宽姐也要躲着走。实在躲不过了,就背过身去,假装跟其他档口里的人拉点儿闲话。

没有人敢再去惹宽姐。

宽姐的伤情鉴定出来后每日下了行就直奔派出所,到了也不哭也不闹,就坐。宽姐肥大的屁股蛋子都快被派出所的黑椅子给磨出老茧子来了,但她还是不肯离开。天黑下了也不走,说:“不行我就在派出所睡,等到明天上行还能近便点儿。”派出所的人到点儿了吃饭她也跟从着,人家打了两个白馒头,她下手就捞走一个,也不说就着点儿菜。

派出所的人就怕了宽姐,宽姐一露头就有人出来挡驾。宽姐可不管这些,肩膀头子一拱,就把来人给拱开了,说:“我也不闹事怕啥?我就问问有没有地方说理不行吗?咋?要堵老百姓的嘴,没个给老百姓说理的地方吗?打人能白打?”

那人就说:“那哪能啊?”

宽姐就答:“我说不能够嘛。到哪儿人都得讲理。”

最后物业的那小子赔了情又赔了钱这事儿才算了,宽姐由此在五爱街扬名立万,头三脚算是踢开了。

3

但如果没有宽姐的能耐这事儿就不好办了,比如陆芳。陆芳和小刚自鞍山海城来,听说五爱街像个老母鸡,能下金蛋,来了遍地都是钱,只要肯哈下腰随随便便就能拾成个百万富翁。

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租了档口,看了版,去西柳上了料,又去服装厂定了版。开业那天半夜就开始下雨,但不大,雾毛子,针一样地密。没过多一会儿雨却下得大起来,陆芳和小刚都被淋得精湿。但小两口却并不介意,还说这是要发财呀,水就是财嘛,是个好兆头。

两人在档口里忙活,从天上下来的雨到了人的身上也是待不住,又要下去。于是两个人走到哪里,哪里不是湿了脚窝子外缘的一圈,就是有水点子落在地面上。小刚说女人不能着凉,去小百给陆芳买了双拖鞋穿着。陆芳嘴上嫌他不会过日子,但也喜滋滋地把鞋接了过去。

那天也怪了,左右档口都不卖货,就陆芳家走货,零买批货的都不少,把人看得眼睛馋,就在档口外卖呆儿,拿眼一会儿盯陆芳,一会儿盯陆芳家的货。看陆芳甜脸蛋子鼓屁股,胸脯子一颤一颤的。她一低头找货就露出白花花的后腰,一圈肉也嫩嫩的,就是个白呀,皮肤下面的血管都是青颜色的。

货卖得好人就兴奋,2009年那会儿流通的可全都是现金,满眼珠子里全都是花花绿绿的钞票。眼珠子瞅见了眼睫毛都跟着乐,肚子里的心肝儿都跟着那些票子一起颤。小刚数钱时就对陆芳说:“还真是水为财呀,幸亏听你的今天开张。早起下雨我心里还犯嘀咕,寻思咱选这日子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