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菲律宾:跳岛记

沿着季风的方向 刘子超 25419 字 2个月前

马尼拉的枪声

从地图上看,菲律宾是太平洋上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岛屿,岛屿之间均有渡轮连接,而且票价不贵。这让我想以乘船的方式,进行“跳岛”(Island hopping)旅行。

我的“跳岛”计划从吕宋岛的马尼拉出发,一路向南,经过民都洛岛、长滩岛、班乃岛、内格罗斯岛、宿务岛,最后抵达离棉兰老岛很近的薄荷岛。我想看看每座岛的不同风情,在偏僻的海滩或者热带雨林中隐居、读书,兴之所至地游泳、潜水、观鲸,看一场著名的斗鸡比赛……

这样一趟旅行花不了多少钱。我刚翻译完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版税也该到了。我办好签证,收拾好行李。这时,一位在菲律宾工作的朋友发来一个VICE的视频,拍的是菲律宾猖獗的毒品犯罪。

“我知道你旅行时喜欢去偏僻的小巷,但在菲律宾一定要小心。”朋友说。

“我可是从利马和马拉喀什的贫民窟活着回来的人!”

“菲律宾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里的毒贩和警察都喜欢开枪。”

我收下朋友的忠告,但坦白地说,没怎么放在心上。结果,到马尼拉的第二天,子夜一点,正躺在旅馆床上的我,就被枪声惊醒。

“啪啪”——那是两声巨大、突兀,但又有点干瘪的声音,像是贝都因人在沙漠里抽鞭子。接着,周围又恢复平静。只有汽车声隐约从窗户缝钻进来。

我确定那是枪声,于是一跃而起,快步走到窗前。我的房间位于旅馆顶楼,望出窗外可以看到零星的灯火和不远处住宅区的轮廓。住宅区旁是一片黑压压的平地,有树木的剪影。白天路过时,我知道那里是市中心的一座墓园。

我想,说不定枪声就是从墓园传来的,有毒贩在那里交易,中了警察的埋伏。在电影里势必会有一场枪战,一场在马尼拉贫民窟屋顶上的跑酷,但那只会在电影中发生。现实世界里,只有两声枪响:干脆、短促,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之所以想到毒贩,是因为充满争议的缉毒行动,正在菲律宾如火如荼地进行。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由菲律宾总统罗德里戈·杜特尔特发起,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击毙七千名毒贩和嫌疑人。菲律宾的报纸上充斥着毒贩喋血的照片,有些毒贩的脖子上还挂着警示他人的牌子。这引发国际人权机构的一片质疑和声讨。

我在报纸上看到,警察正在马尼拉的贫民窟进行所谓的“敲门认罪”行动。他们走访与毒品有关的家庭,敦促这些人主动自首。政府报告说,在行动的前两个月,就有多达七十万瘾君子自首——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集体自首行为,连吉尼斯世界纪录都颇有兴趣。

马尼拉的治安似乎到底有了些起色。第二天打车去因特拉穆罗斯的路上,出租司机告诉我,现在晚上也敢拉活儿了。

“以前在僻静的小巷里,到处是醉鬼和抽烟、吸毒的人,最近几乎看不到了。”

当听说我从中国来时,他略带调侃地笑道:“哦,我们总统最好的朋友!”他指的是杜特尔特上任后不久的“破冰”访华。

在马尼拉迷宫般的街头,仍能看到杜特尔特的海报。海报上的杜特尔特年轻、庄重,甚至有点斯文,与他给人的真实印象截然不同。他敢在公众场合骂奥巴马是“婊子养的”;当记者要他澄清自己的健康状况时,他反问道:“你老婆的阴道有没有味道?给我一份报告。”

对于杜特尔特的语言和行事风格,菲律宾人倒颇为倾倒。证据是,即便如此口无遮拦,杜特尔特还是在大选中赢得压倒性胜利,领先竞争对手六百多万张选票。

我问司机怎么看杜特尔特。在随后的“跳岛”中,我也会不时问问碰到的菲律宾人——这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话题。在很多人看来,杜特尔特的胜利表达了菲律宾人对精英政治的失望情绪。

“民主当然是好的,”在车流中不断变挡、左冲右突的司机说,“但是并没有给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你觉得什么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司机想了想,开始向我抱怨起马尼拉的交通。他说,因为太堵,一天下来根本赚不到钱。

“什么时候交通好了,对我就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一边打轮超车一边说,看上去一点都不乐观。

我们跨过帕西格河,进入因特拉穆罗斯。在这里,司机的梦想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实现了。西班牙统治时期,因特拉穆罗斯是马尼拉的中心,遍布教堂、学校和广场,如今却像驾照考场一样空空荡荡。这里没什么汽车,没什么行人,就连东张西望的游客也没有几个。

我早就听说马尼拉没什么“像样”的景点。虽然西班牙、美国和日本相继占领过这里,但是随之而来的战争又无情地摧毁一切。和汉堡、华沙、广岛一样,马尼拉也是一座在二战废墟上重建的城市,仅著名的“马尼拉战役”就导致超过十万平民死亡。

那还是需要巷战的年代,易守难攻的因特拉穆罗斯沦为一片瓦砾,成为战争残酷性的注脚。这里至今都有一种被遗弃后的荒凉感。

我看了几座西班牙教堂。因为地震和战争,教堂几乎都是建了又毁,毁了又建。好在这些庞然大物对自己所经历的沧桑不事张扬,因此产生一种可以称之为“优雅”的美感。

正是弥撒时间,马尼拉大教堂的木质长椅上,坐满当地信众。牧师庄严地布道,而我站在门口,望着教堂举重若轻的穹顶,它仿佛正在劝导人们要以同样的姿态面对人生的苦难。

天主教无疑是西班牙人留给菲律宾最大的一笔遗产。环顾整个东南亚,改信欧洲殖民者宗教的国家只此一地。虽然越南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但是其普遍性不能与菲律宾同日而语。

19世纪,菲律宾人开始反抗西班牙的统治,他们建立自己的国家身份,但是这种身份仍然与天主教的重要性紧密联系。

“Señor,Señor!(先生,先生!)”当我走出教堂时,卖纪念品的小贩追上我,徒劳地说着西班牙语,想从这个没什么人气的游客区,榨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

我刚摆脱他,马上又有两个小男孩一言不发地走到我面前,一边伸出手,一边唱起圣诞歌。他们的衣服挺干净,看上去不像专业乞讨者,倒像是出于某种兴趣爱好的“兼职”。此时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他们为什么要祝我圣诞快乐?我一脸茫然,渴得要命。他们敷衍了事地哼了两句,转身走了。

拐角处有一个星巴克的招牌,上面黑白线条的塞壬海妖,仿佛是因特拉穆罗斯还未被世界遗忘的唯一证据。我走过去,却发现这家星巴克大门紧闭,态度像拒绝海妖的奥德修斯一样坚决。只有一个发际线严重后移的警察,坐在门外吹着电扇。

电扇是他自己带来的,包装盒刚刚拆开,牌子是令人生畏的“强悍妈妈”。不过吹着电扇的警察倒是一脸回到童年的恬静。我问他星巴克还开不开。他说:“Closed.(关了。)”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吃饭的地方。他指了指有一片高楼的远方。他看起来不像个真警察,可皮带上挂着枪套,里面看上去倒是真家伙。

其实,在残留的城墙外,就有一排卖餐食的小铺,卖的都是油汪汪、黑乎乎的菲律宾暗黑料理。见我路过,精瘦的店主向我比了个胜利的V字手势,仿佛在说:“瞧,生活还不是得继续过?”

整个东南亚的饮食都堪称丰富多彩,为什么唯独菲律宾菜给人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我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到处都是海鲜,便宜又多,但除了一种叫“bangus”的炸鱼,普通菲律宾餐馆里几乎见不到什么海产品。

因为宿务芒果干大名鼎鼎,我以为到了菲律宾就可以大吃特吃新鲜芒果。然而,在马尼拉的大街小巷,几乎见不到卖水果的摊位。

问问菲律宾人,他们也摸不着头脑,或者说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随着旅行的深入,我才渐渐得出结论:菲律宾虽然盛产芒果,但是价格并不便宜,不是普通人可以随心所欲买来吃的。加之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大量的芒果都被晒成芒果干,用来赚取宝贵的外汇。

我和马尼拉有一点虚无缥缈的渊源。很久以前,我有一位远房亲戚移民至此,在这里落地生根。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一个忧郁的马尼拉黄昏,我去城市北郊的华人义山看了看——这里埋葬着马尼拉富有的华人族群。

墓园坐落在一个小山包上,淡红色的薄暮中,可以看到远处城市的滚滚红尘。整个华人义山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版的贝弗利山庄,抽去其中的浮华,代之以静谧和阴森。

笔直的柏油马路旁,是一致的精致“豪宅”。除了少数天主教风格的陵墓,大多数祠堂有着中式风格的雕梁画栋,像古代有钱人家的宅院。大门两侧刻着对联,上面悬挂着“葬此佳城”,或者“陇西衍派”“颍川衍派”这样自述源流的匾额。

从这些字眼里,不难看出一丝淡淡的乡愁,还有衣冠南渡、背井离乡的悲壮。马尼拉因贸易而繁荣。来自印加帝国的金银与来自中国的货物在这里汇聚,而商业正是由这些马尼拉华人运作。祠堂里供奉着逝者的照片或祖先的画像,石质棺材上陈列着供品和鲜花。逝者的生平刻在石碑上。漫长的一生,往往化成寥寥数十字,但是开篇必要追溯祖上来自何方。

我想起黑海边上的港口城市康斯坦察,那是古罗马人的海外属地,诗人奥维德的流放之所。我曾在那里看过古罗马人的墓地。墓志铭是拉丁文写成的,后人为其配上了解说。我记得其中一块墓碑是这样写的:

你好,过客!你停下脚步,在心中问道:躺在这里的人是谁?从哪里来?听着,陌生人,让我告诉你我的故乡和我的名字:我的祖先来自希腊。母亲是雅典人,父亲来自赫尔迈厄尼。我的名字叫埃菲法尼亚。我一生中去过很多地方,航行过整片大海……

同样是巨大文明的异乡,同样的落寞和忧伤。不同的是,康斯坦察的墓园已经沦为考古遗迹,而华人义山却比马尼拉大部分活人居住的地方都要整洁、豪华——有的陵墓装有水晶吊灯、空调,有的配备了冷热自来水、厨房和抽水马桶。

生前富贵,死后亦要荣华——这是华人心中的理想。相比之下,菲律宾的穷人则现实得多,他们住不起好房子,就干脆搬进墓园。住在这些气派的陵墓里,的确比露宿街头,或者住在随时可能被台风吹走的棚屋里要舒服得多。

果然,我听到炒锅的声音。寻声走过去,看见一个菲律宾人正在配备了厨房的祠堂里做饭。地上摊着锅碗瓢盆,一台黑色半导体收音机播放着广播。他看上去一脸平和,享受着这尘世边缘的小确幸,甚至没有注意到我从旁边经过。

华人义山很大,遍布整个山头。一座连一座的祠堂,看上去也极为相似。暮色降临,一阵凉风吹过皮肤,我这才发现自己绕来绕去,迷失在墓地里。我看到一辆轻轨从墓园一侧的大门旁经过,车厢里点着刺眼的白炽灯,挤满通勤的马尼拉人。人们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就像铁轨下面的墓园。火车呼啸而过,在不远处的站台上吐出疲惫不堪的人群。

我想从那里出去,搭乘轻轨,走过去才发现墓园的大门紧锁,旁边是一片未完工的瓦砾和一座废弃的祠堂。天几乎完全黑了,不知名的虫子在热带的草丛中鸣叫,火车渐渐远去,远去的声音充满孤独感。而我突然开始怀念马尼拉混乱不堪的生活。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最终绕出墓园,搭乘轻轨回到市区的埃尔米塔。街边的餐厅灯火通明,油脂烧焦的气味在空中飘荡。到处是灯红酒绿的招牌。小酒吧门口站满招徕生意的舞女,对你说着英文或日文。

“不来一杯吗?”一个舞女问我。

我想了一下,这或许才是“葬此佳城”的真正含义吧?

去往大帆船港的螃蟹船

离开马尼拉,我坐上去八打雁港的大巴,准备在那里换乘螃蟹船,前往民都洛岛的加莱拉港。

坐螃蟹船完全是第一次。这是一种木质小船,船舷外有两根竹子做成的浮杆,形似螃蟹腿。据说海上波涛汹涌时,螃蟹腿有助于保持船体稳定,不易被浪掀翻。

船不大,凡是能下脚的地方都坐了人。旅行指南上说,超载是菲律宾渡船事故的主要原因,但问题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无论哪艘船都塞得满满当当。似乎有多少船,就会有多少人将船塞满。作为现实策略,只能系紧船员丢过来的泡沫救生衣,然后一切听天由命。

刚一出海,一个不算大的浪头就打进船舱,把侧翼的乘客淋成落汤鸡。之后,螃蟹船就像义乌小商品市场里的玩具,不时被大海腾空抛起,又重重跌落。

所幸那天晴空万里,海面虽不是波澜不惊,但也没有大风大浪。晒得黝黑的菲律宾驾驶员,耳朵上别着香烟,潇洒至极地催动着引擎。超载的螃蟹船就这么半飞不飞地航行在海上。

螃蟹船的另一大特色是引擎声足以震到耳膜出血。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观察船上的乘客。我发现船上有一位肌肉极其发达的大叔。此人长着一张拉美人的黑红脸膛,穿着紧身骷髅头背心,戴着一条绿松石大项链。全船人都穿着臃肿的救生衣,像等待救济的幸存者,唯独他洒脱地把救生衣踩在脚下,不管风浪多大,船体怎么颠簸,都泰然自若。他戴着雷朋墨镜,扬着下巴,不时看看手机上发来的信息。我注意到,他的右手无名指被砍去一节!

不管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一个拉美毒枭或者合同杀手,在去加莱拉港完成任务的路上。他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的好像也不是什么“浮潜三宝”。

在加莱拉港,我提前预订了一家潜水酒店。我不打算在这里潜水,但是凑巧看到酒店的网站,上面自吹自擂地列出自己的很多优点,其中一条是“挑逗的女侍应生”(Flirty Waitress)。

菲律宾女性素以性感奔放著称,在这样的地方还能以“挑逗”取胜,肯定功夫了得。虽说我对女生挑逗与否没有要求,但还是好奇心起,决心一探究竟。

酒店就位于加莱拉港的码头旁,是一家普通、平价、面向潜水爱好者的本地酒店。我发现,除了打扫卫生的阿姨,能称为“女侍应生”的只有坐在前台的女孩。她正吹着电扇,无聊地玩着手机。

我试着说了声“有预订”,她冷冷地抬起头,戴着牙套,很瘦,两只眼睛的距离有点远,像小牛的眼睛。

她“啪”地打开登记簿,让我自己登记。说话中规中矩。与其说挑逗,毋宁说有点冷冰冰。

当然,我的印象很可能是片面的——经常如此。我也无意把自己的印象强加给读者。希望不要因为我这样的描写,就对那个女孩,乃至那家酒店丧失信心——这绝非我的本意。

况且,比起挑逗的女侍应生,我更欣赏酒店的位置。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就是蓝色的大海和停泊在港口的白色帆船。我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加莱拉港”。在西班牙语里,“加莱拉港”就是“大帆船港口”的意思。

那天晚上,我坐在露台上喝生力啤酒,看夜潜归来的螃蟹船。大雨将至,闪电点亮远处的山峰,也照亮坠满椰子壳的海岸线。螃蟹船的大灯像一把匕首划破海面,四五个潜水者打着手电筒走上码头。一只猫看了看我,然后蹑手蹑脚地从铁皮屋顶上走过。和菲律宾的狗一样,这里的猫也瘦得不像样。

积雨云移动到穆埃列湾上空,顿时暴雨如注。住在隔壁的日本老头同时带回来两个菲律宾女孩。其中一个在走廊上看了我一眼,肩膀上露出透明的胸罩吊带。她还算漂亮,但有心事,或许再过十年,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几道美丽的鱼尾纹。

因为隔音差,那晚我睡得很不好。加莱拉港是外国年长侨民的乐园。他们来这里寻找爱情,寻找菲律宾女孩结婚。你甚至可以找到专门的网站,介绍此类经验。

整个东南亚都不乏这样的故事。在万象的湄公河畔,我碰到过一个法国老头。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来万象找老婆的。刚到不久,他就去做了一次老式足疗。当那个年轻俏丽的老挝女孩,把他的老脚捧在怀里揉捏时,他说自己一下子就爱上对方——不可抑制。

“让一个法国女人给你捏脚?”他激动得直嚷嚷,“这完全不可想象!”

港口旁边是几家面朝大海的酒吧,同样坐满喝啤酒的外国人,谈论着相似的话题。一家酒吧餐厅装修成蓝白相间的地中海风,铺着白色餐布,点着蜡烛,但无人问津。我在这里打了一艘螃蟹船,去穆埃列湾西侧,椰林掩映下的游艇俱乐部。

那是个美妙的地方,除了停泊的游艇、山间的别墅,还有一间能够俯瞰海湾的酒吧,被厚重的热带植物包围。每到日落时分,久居加莱拉港的外国侨民,就会纷纷来到这间黄色灯泡点亮的酒吧,围着白色的吧台喝酒。

酒吧里有一张台球桌,常客都有自己固定的球杆。这天,一个大腹便便的英国老头正独自打台球,旁边站着一个七八岁的法国小男孩。

“你愿意来一盘吗?”老头问小男孩,目光中露出期待,或许想到自己远在康沃尔郡的孙子。

小男孩的英语不好,要不就是有点害怕。老头每次说什么,他都要叫在吧台喝酒的爸爸,于是英国老头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刚才那句无关紧要的闲话。

“晚上好,姑娘们!”两个美国口音的老头走进来,对吧台的女孩说。

他们要了生力清啤,然后聊起来。其中一个人显然刚到不久,是来找菲律宾女孩做老婆的。另一个老头已经在这里结婚。他建议同伴不要找四十岁以下的女人:“那很费钱、很麻烦,而且她们还在喜欢疯玩的年龄。”

接着他开始抱怨养老金投资出了问题,必须赶回美国处理。

“我不打算带她回去,机票太贵。”他说。

在吧台坐着的人,平均年龄大概超过六十岁。头顶的电扇单调地转动着,丛林中的飞虫被灯光吸引,一次次撞向灯泡,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英国老头把最后一个球击落袋中,脸上毫无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这情景似曾相识:热带丛林、大海、昏黄的酒吧、身处异乡的外国人、沉闷的日子——这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东南亚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情景。与小说不同的是,现实更加苍白,更加缺乏浪漫,人物也失去殖民时代的光环。

说到底,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着的,不过是一种金钱与爱情的全球化交换。这群外国老人带着在本国已经卑微的养老金来到这里,寻找能够照顾他们下半生,但是并不爱他们的女人。

对于菲律宾女人来说,嫁给外国老头则是一种职业规划,一种现实出路,一种略有保障的人生。

游艇俱乐部的码头上响起螃蟹船的马达声。两个穿着吊带、热裤的菲律宾女孩顺着小路走上来。我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前一晚睡在我隔壁的女孩。她们化了浓妆,但掩饰不住刚刚睡醒的倦容。她们坐在吧台边,玩着苹果手机,等着什么人过来,为她们点一杯饮料。于是,我给她们要了两杯姜汁可乐,然后聊起来。

她们是两姐妹,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相对漂亮的那个是姐姐。她们的家在民都洛岛的卡拉潘,下面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弟弟。父亲欠下赌债,所以她们需要钱。两人来到加莱拉港,希望找到合适的外国人结婚,只要那个人答应照顾她们的家庭。她们的陈述轻描淡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我没问她们是不是也做小姐——昨晚太黑了,她们没认出我。

我问两个人有没有男朋友。姐姐说她有,在卡拉潘,但她不想见他。

“为什么?”

“因为他很疯狂,”她指着自己的脑袋,“而且他也没钱。”

来酒吧的人渐渐增多。一个美国老头为她们买了饮料。我决定在摆渡船停运前返回酒店。夜晚的海面空无一人,天空中是劈头盖脸的星星,只有码头上闪烁着灯火。

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对姐妹十年后的生活会是怎样。她们会嫁给什么人,过上怎样的生活?我时常被好奇心俘虏,但我明白,那大概是没可能知道的。

——我很快就会离开加莱拉港,十年后与她们再次相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迷幻海滩

在廉价航空迅猛发展的今天,飞机已经承担大部分旅行的交通任务。尽量缩短路上的时间,降低旅途的辛苦程度,提高“出发”和“到达”的效率,是旅游业的基本之义。因此,除了喜欢自讨苦吃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愿意换乘四五种交通工具,去一个像长滩岛这样国际化的地方。

这或许就解释了,为什么从加莱拉港到长滩岛的难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期。长滩岛是菲律宾的第一大旅行目的地,绝大部分游客都是坐飞机去的(合乎情理),像我这样“跳岛”前往的可谓凤毛麟角。

从加莱拉港到罗哈斯港的路上,我没看见任何一个外国游客,连穿着得体的菲律宾中产阶级都十分罕见。

那天一早,我被塞进一辆核定载客人数十人,但坐了十九人的小面包车,沿着民都洛岛的海岸公路,一路向南。宁静的大海和无人的沙滩不时从窗外闪过,山上是大片大片的椰林。

车上的人各式各样:有晒得很黑的渔民,有扛着大包的农夫,有门牙只剩一颗的老伯,也有用喊叫的方式打电话的大婶。这些人之中,穿着像样衣服的只有一个(不是我)。他挤在我和一个渔民中间,是出于某种理由,要去卡拉潘处理公事的银行职员。一车人里,只有他喷了淡淡的古龙水,其他人(包括我)都是一身汗臭或者鱼腥味。

那人穿着浆洗得簇新的制服衬衫、熨烫过的裤子、干净的黑皮鞋,戴着机械手表。他一边刷新Facebook动态,一边和朋友在WhatsApp上聊天。一路上,他从没有抬过头,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将他与众人隔开。那堵气墙上写着“我不属于这里”。

他在卡拉潘下了车,招手叫了一辆摩的,消失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只有通风不良的车厢里,依然残留着他的香水味。

中午之前,我到了罗哈斯港。这是一个安静得近乎神奇的小镇。一条灰扑扑的柏油路通向码头,有些地方正在施工。路两侧有渡轮公司的办公室和没什么生意的餐厅。我感觉有点不好。

我走到渡轮公司的办公室,两只流浪狗正趴在阴凉处午睡。售票窗口紧闭,上面挂着“已售完”的纸板。我感觉更不好了。

不过,我发现屋里其实有人。空调扇叶上上下下地摆动,这个人就趴在办公桌上打盹。我敲了敲窗户,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拉开窗玻璃。我问有没有去长滩岛的船票。他一脸迷茫,好像还没从睡梦中缓过神。于是我又问有没有去卡蒂克兰的船票。他告诉我,下午4点有一班,而且票没售完。实际上,票一张都没卖出去,因为整个航行取消了。

“船出故障了。”他有点兴奋地告诉我。

“下一班是几点?”

“晚上,10点,”他微笑着,“6点开售。”

这意味着我还要在这个无聊的小镇度过十个小时。到达卡蒂克兰的时间将是夜里两点。如果足够幸运,我还能找到深夜载客的螃蟹船,把我送到长滩岛的码头。如果没那么幸运,我就得在码头挨过一夜,等待天亮。

午后的小镇酷热难耐,一切仿佛都睡着了。除了几家餐厅、一个破败的台球房,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乐观的一面是,这地方没人拉客,因为什么都没有。不幸滞留在此的都是等待渡轮的旅客,而这样的倒霉蛋那天不多。更确切地说,好像仅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