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此前没想过去掸邦旅行。我也一样。
1922年,在离开科伦坡前往缅甸的渡轮上,毛姆遇到一位旅客。那位旅客说自己在掸邦的景栋度过了五年时光。那里地处偏僻,有神秘壮观的佛塔。每个星期的大集市上,有来自五六十个部落的赶集者。他还讲述了景栋的诸多乐事,说自己哪儿也不想住,只想住在景栋。他的脸上有着长期独居偏僻之地的人所特有的落落寡合的神情。毛姆问他,景栋到底给了他什么。这位旅客回答:“满足。”
就这样,毛姆雇了骡子和矮马,出发前往景栋。九十多年后,读到这段故事的我,也萌生去景栋旅行的想法。
不过,最终促使我上路的是耶鲁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关于“佐米亚”的论述。
在《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一书中,斯科特试图颠覆我们所熟知的那套基于文明和进步的话语:我们总将山地部落视为未开化的“原始部落”,认为他们愚昧落后,无法意识到文明的好处。国家总试图将这些人集中到低地,以便纳入国家体制。对这些地区的征伐和统治,被视为推动文明发展的举措。
在斯科特看来,以上论述不过是一套文明话语的策略。几千年来,高地民族拒绝现代文明,选择不同于低地文明的生活方式,是因为他们希望借此逃避国家的统治。年鉴学派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认为文明是不同于国家的概念,二者不能混为一谈。斯科特也对国家的概念充满疑虑,他坚定地认为,佐米亚虽然在国家统治范围之外,但同样有着文明。
斯科特的书并没有完全说服我,不过书中的一句话,让我下定决心去掸邦看看。
“佐米亚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还未被完全纳入到民族国家中的地区。”斯科特写道,“它已来日无多。”
湄赛,位于金三角泰缅边境的泰国一侧,是一个乱糟糟的小镇。这里充斥着便宜的中国货,还有兜售宝石、漆器的小贩和飞驰的摩托仔。一个换汇的小贩拦住我,问我是否需要缅币:“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微笑着摆摆手,继续往海关走。泰国海关在我的护照上盖了个章。我跨过湄赛河,进入缅甸掸邦的小镇大其力。
我没有缅甸签证,但是在大其力口岸,可以申请掸邦地区的特别通行证。然而,缅甸海关的官员告诉我,我不仅要申请通行证,还必须雇用一位全程陪同的向导,否则不能入境。
“据我了解,以前没有这样的规定。”
“规定改了。”从那张上世纪的办公桌后面,掸邦的官员投来深邃而不容置疑的一瞥。
“在哪里可以找到向导?”我问。
“出门左拐。”
果然,海关隔壁就是一家没挂招牌的旅行社。一个圆脸、留着小胡子的掸邦男子搓着手从屋里走出来,说他可以做我的向导。他的头发油乎乎的,被枕头压变了形,虽然外面骄阳似火,可他依然穿着一件厚夹克。他叫赛齐,用英语对我说,做向导的费用是每天一千泰铢或三十美元。
“到了缅甸,美元用不了!泰铢用不了!”我的脑海中回响着刚才泰国小贩的话。
大概以为我还在犹豫,我听到赛齐说:“我熟悉掸邦,熟悉这里的一切!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带你去山地部落!”
他替我办好通行证,我得以进入掸邦这片神秘的土地。我们穿过一个露天小商品市场,赛齐似乎和每个人都认识。他带我穿梭在花花绿绿的货摊之间,不时和涂着黄香楝粉的女摊主们有说有笑。两侧是贩卖国际大牌服装、香水和包包的摊位。作为导游词,赛齐每经过一个摊位都会对我说:“Fake.(假货。)”
到处都是穿着Fake的人。摩托仔穿着Lacoste或Paul Smith的马球衫,女人们背着LV或Salvatore Ferragamo的挎包。到处都是奢侈品的标志,只是被砍掉奢侈品的一切文化附加值,只剩下作为“物”的唯一属性——能用。赛齐走得满头大汗,他买了两罐红牛补充能量。我问他为什么不脱掉厚夹克。
“一个意大利游客送给我的。”他微笑着,然后小心地挽起袖子。
我突然明白,在这个遍地“名牌”的掸邦小镇,唯有这件意大利游客留下的、没有牌子的夹克,才是身份的真正象征。
赛齐三十一岁,做向导已经八年。此前,他在景栋的一所职业学校学习计算机。学校规定,毕业生要自费前往仰光参加毕业典礼,才能领到学位证。那是赛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仰光——坐了飞机。即便按照掸邦的标准,景栋到仰光的崇山峻岭也过于艰险,何况还时常有山贼出没。
拿到学位后,赛齐发现在景栋根本找不到和计算机有关的工作。他开了两年杂货铺,忘掉了有关计算机的一切。在重新审视一番自己的人生后,他决定当一名导游,带为数不多的外国人在掸邦的大山里徒步。
他能说一口不错的英语,这得益于他童年时曾跟随景栋的天主教神父学习,然而他本人是一名佛教徒。他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三个姐姐也已经嫁人。尽管我们才认识不久,他就告诉我,自己目前最大的目标是努力赚钱,娶个媳妇。
看到他和很多女摊主“谈笑风生”,我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有两个。”他微笑着告诉我。第一个女孩二十二岁,年轻漂亮,在大其力工作,娶她必须给女方一大笔彩礼。另一个女孩三十岁,在曼谷学过美发,现在是景栋的发型师。因为第二个女孩年纪不小了,她的母亲希望他们马上结婚,彩礼自然也不用给。
“你更喜欢哪一个?”
“如果有钱,我想娶第一个,”他说,“如果像现在这样,我只能娶第二个。”
“我觉得第二个更适合你。”
“第二个不用给彩礼。”
“彩礼要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我们去阿卡族的农贸市场吃了掸邦米粉,然后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在市场对面等待开往景栋的大巴。从大其力到景栋一百六十五公里,全是山路,要开四个多小时。我看到几个掸邦人正把大大小小的麻袋塞进大巴的行李箱,墙上贴着昂山将军的画像,已经褪色。
“你觉得昂山将军怎么样?”我问。
“好人。”
我渐渐发现,赛齐喜欢把事情简单地归类为“好”与“坏”。比如,昂山素季是好的,军政府是坏的;外国是好的,掸邦是坏的;景栋很糟糕,可和掸邦的山地部落比起来,却已经是“国际化大都市”。
大巴身上印着“缅甸皇家特快”的字样,看上去高贵而可靠。出城不久,我们经过一条树丛掩映的小河,赛齐指着河畔的一排木屋说,那里有很多掸邦小姐,“十四到十六岁,非常漂亮”。
大其力可能是整个掸邦最开放的地区,因为紧邻边境,有钱的泰国人时常开车过来,享受缅甸一侧的廉价服务。
“在那里能做什么?”
“小姐们为你倒酒、唱歌、服务,你可以像皇帝一样……都按小时收费。”
“你去过吗?”
“去过一回,一个有钱的老板请客,”赛齐终于脱下夹克,像抱孩子似的抱在怀里,“那里……非常非常贵。”
我们翻越一座座山岭,大片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殆尽,只留下光秃秃的木桩。一些掸邦人骑着摩托车上山,车轮碾过暴露的土壤,腾起成串的尘土。赛齐告诉我,这些人都是去打长途电话的。
“因为这里的山高,可以蹭到泰国飘过来的信号。”
在缅甸,手机SIM卡仍然被政府严格管制。从排队登记申请,到“摇号”拿到卡,幸运的话也需要半年以上时间。如果在黑市购买,一张普通的SIM卡需要将近一千块人民币。正因如此,很多大其力的缅甸人选择购买泰国SIM卡,不仅便宜,而且容易买到。只是当他们需要打电话时,就得骑上摩托车,到山顶接收泰国信号。
摩托车上的人向我招手,就像他们是“缅甸皇家特快”的摩托卫队。山的另一侧,烧秸秆的浓烟正像雾一般弥漫在山间。阳光炽烈烤人,山路迂回曲折,坐在我前面的掸邦女子终于拉开窗子,不可抑制地吐了。她怀里几个月大的婴儿开始放声哭泣。接着,“缅甸皇家特快”不幸抛锚。精瘦的售票员,摇身一变成了修理工。他熟练地钻到车下,而司机狠命轰着油门。黑色的尾烟随风而逝,地上的阴影宛如迅疾流窜的乌云。
半小时后,我们总算再次上路,然而一路上又经历数次抛锚。在荒凉的掸邦,“皇家”也好,“特快”也好,全都是虚幻的泡影,真正主宰一切的只有“缅甸”。好在无论发生什么,笃信佛教的掸邦人依旧谈笑如常,仿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我并没有觉得沮丧,反而感到一种满足——我正穿行在掸邦的群山之间,望着窗外亘古的荒凉。手机早就丧失信号,即便是全球通的服务范围也不包括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我体验到诗人兰波当年遁入埃塞俄比亚高原时的兴奋——那是一种潜入未知之境的兴奋:轻易抹去自己的痕迹,没人知道我身在何处。
大巴驶过信仰天主教的村落、无人问津的露天温泉和一片绿洲。赛齐告诉我,那是将军们打高尔夫球的地方。我想象自己在这里挥杆击球的感觉,那是一种在世界尽头的孤独感。黄昏终于渐渐降临,过不了多久,黑夜就会像一张大毯子,盖住整个世界。
大巴滑入群山间的一座小镇。这就是景栋。荒凉安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这里几乎见不到汽车,街道在夕阳下显得十分空旷。赛齐帮我找到一家名叫“金龙”的旅馆,没有热水,没有网络,没有电。“中国和泰国之间的海底电缆断了。”老板说。
我无须负担赛齐的住宿。他借住在姐姐家,与街口的中央佛寺相距不远。我们约定半小时后,在佛寺门口碰头。
趁着最后的天光,我走在街上。
一个多世纪以来,景栋一直是掸邦鸦片贸易的中心,而由吸食毒品引发的艾滋病也曾在这里肆虐。赛齐在车上告诉我,在他小时候,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认识的人因为艾滋病死去。现在,店铺大都已经关门,整条街道空空荡荡。一个穿着掸裙的女人,正拿着笤帚,打扫门口的灰尘。街上全是掸语而非缅甸语的招牌。“掸”是缅甸人对掸邦人的叫法,掸邦人则自称“傣”。关于傣族的起源,学术界至今存在争议。一种说法认为,傣族最初起源于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山区。为了躲避战乱,他们开始逐渐向东南亚流散。公元8世纪的南诏国,被认为是最后一个统一的傣族王国,其统治范围包括今天的掸邦和泰国北部。公元902年,南诏政权为权臣所篡,先后经历三个政权更迭,直到937年大理国建立。然而,随着忽必烈大军的到来,大理国土崩瓦解,其中一支沿着萨尔温江峡谷,进入今天的掸邦高原。他们在山谷间建立一系列政权,其中以景栋的势力范围最大,成为掸邦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