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掌声,大礼堂里特有的味道。
呈环绕布置的射灯刺得程兵双眼干痛,他一阵恍惚,把手挡在眼前。
台下人头攒动,每把椅子上都有一张期待和认可的脸,程兵还看到了刘舒和慧慧,她们坐在第一排,刘舒的头发烫着卷,慧慧还没妈妈高,坐在高椅子上两腿直晃悠,碰不到地面。
这是在……表彰?
程兵一回头,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三大队的兄弟们,骄傲和自豪从他们的脸上荡漾开,藏都藏不住,大家都穿着老式警服,警徽闪闪发亮,连老张都是程兵记忆中刚进三大队时,那最年轻的样子。
再侧头,陈局迈着标准的步伐走过来,手里捧着奖状,眼里满是对程兵的疼爱。
“别动!举起手来!我是警察!”
程兵震耳欲聋的喊声响彻礼堂,垂下的幕布开始播放三大队实施抓捕行动的画面,可无论程兵怎么眯起眼睛看,都看不清屏幕里被他按在身下的那张脸。
是王二勇吗?
程兵甚至朝前走了两步,屏幕不但没变得更加清晰,反而飘荡起了波浪般的条纹。突然,这条纹溢出屏幕之外,老张、刘舒、慧慧、陈局,还有三大队其他的兄弟们,都被裹挟在这条纹之中。
程兵呼喊了两声,伸手去抓,却只能抓到一片虚无。
世界瞬间倾斜。
“啊!”
程兵大汗淋漓地翻身而起,手依然挡在眼前。拿开手,低纬度特有的光线角度直射他的面庞。
台平?长沙?德阳?沈阳?浑浑噩噩,程兵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眼前的世界依然没有从倾斜当中恢复,他一偏头,看到了水波,这才意识到,王二勇并没有被抓住,自己现在身处广东茂名,就是奔着王二勇来的。
这是一条最常见不过的木质渔船,表面涂了蓝绿不辨的防腐油漆,船舷上涂着“粤渔”的字样,后面是一串编号。几株海草随意地搭在船缘,好像整个大海的腥气都是它们散发出来的,船尾还散落着刚刚收起来的渔网,一只小小螃蟹腿被渔网缠住,试了几次都无法脱身,最后,它竟然惨烈地自断一肢,这才一溜烟地逃回水中。
程兵不禁想到,王二勇要是有这样的魄力,自己穷极一生,是否都没有再抓住他的可能?
此刻,程兵正光着膀子坐在船尾的救生圈上,他被晒得非常黑,四肢和躯干同样的颜色,跟渔民没什么两样,长时间的暴晒让他的后背爆了皮,一跟救生圈粗粝的表面接触就磨掉一块,可程兵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海上就是这样,风一吹,不热,但是浑身都像被烫伤一样狼狈。
程兵向大海深处眺望,明明是海面,远处的水域却透着内陆水域一样的碧绿和清澈,这让程兵想起湘江,想起绵远河,想起浑河。
离渔港越近,水面的颜色越深,油花和污渍污染了水面,等到了程兵所在的渔船边,如墨的蓝黑色沿着渔船行驶的方向,在船尾划开,好像就因为程兵的动作和坚持,才导致这不雅的一面。
程兵回头一看,鳞次栉比的渔船密密麻麻塞在港口里,每条都喷着柴油的臭气。
不,不是因为我和我这条船。
程兵否决。
他关了发动机,单手摇晃着船尾的机桨联通式引擎,只通过摆舵控制方向,渔船带着他随波逐流,在这些停泊的渔船之间穿梭,却从未跟它们发生过擦碰。程兵控船已经很熟练了。
他的目光如探照灯,在各条渔船的甲板和船舱内搜寻,大部分渔船都空着,偶尔看到一两个人,耳朵都不是尖的,没有和王二勇相似的哪怕一样特征。
远处响起哨声,这是渔民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那高频音噪能在渔船和渔船之间传播得又广又远,完全不会被海风吹散。三短一长,是程兵和蔡彬约定的暗号。
程兵迅速调转船头,如表面光滑的鱼,左突右钻。
哨声越来越近,程兵看到了蔡彬的身影,他正沿着停放渔船之间搭着的木板,一脚深一脚浅地蹦跳过来,接着一个大跳,踩进船头。船身一晃,激起水花四溅,腥味更浓,程兵只觉得海水一会儿扑面而来,一会儿又转瞬远去。蔡彬大剌剌地坐在船头,露出跟年龄不符的顽皮表情,两个人都像玩闹的孩子一样,笑了。
程兵和蔡彬同时朝对方摇摇头,示意没有收获。渔港之外,海平面的视线尽头,几艘采、运一体的挖沙船正把海沙轰隆隆自海底抽到甲板上,那沙子埋葬了两个人又一天的努力。
正值盛夏,是玩水的好季节,海滨浴场传来阵阵欢笑声。浴场离渔港并不远,但是渔船开不过来,海底埋着阻拦网一样的东西,横亘中间,除了阻拦船只之外,似乎还有净化水质的作用。
两个人下了锚,把渔船停靠港口,徒步来到海滨浴场。远处滨海公路上的行道树四季常绿,让程兵想起到达茂名的旅途,从光秃秃的枝杈到枝繁叶茂,火车车窗外的绿意越来越盎然,仿佛一趟车就跨过了数个季节。
浴场沙滩上热闹非凡,玩水的,开摩托的,吃东西的,看表演的,每个游人脸上都扬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这份快乐似乎也感染了程兵,他和蔡彬两个人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表演的傀戏。那半人多高的木偶动作灵巧,活灵活现,化着美髯与怒目,听唱词应该是关羽。
之后,两个人去浴场的简陋浴室简单冲洗了一下,出来时都换上了背心和短裤,坐在大排档的塑料座椅上,闻着白灼怀乡鸡飘来的芬芳,他们都有点饿了,点了不少海鲜。清、鲜、香、嫩,此地海鲜的做法跟沈阳的蒜蓉不同,跟马振坤的辣炒更是有天壤之别,基本用锡纸包着,不加太多佐料,慢慢蒸或者烤熟。摊位热闹喧嚷,但烟火气不重,更多是给人一种清新感。
程兵点起一支烟,又递给蔡彬一支,蔡彬摆了摆手拒绝了,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他还是有点不舒服,目光看向远处的挖沙船。
“这些船一艘艘摸排,机会不大,但也不是没有,就怕他上了运沙船跑去了别的省。”
“试试吧。”程兵的音调不辨语气,眼神也隐藏在烟雾里,不知道态度几何。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小徐呢?这两天怎么总神神秘秘的。”
“来了。”蔡彬的目光看向程兵身后,又朝远处摆了摆手。
程兵顺着蔡彬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小徐兴冲冲地走过来,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牵着一个女孩,两个人的手牵得非常紧,指节都握白了也不放手,显出对这段感情的珍惜。多年的刑警直觉让程兵注意到两个人无名指上崭新的对戒。
程兵看着女孩有点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他能确定,肯定不是在茂名。要么是沈阳,要么是德阳,要么是长沙,要么是台平,哪儿都不近,女孩能追着小徐来到这儿,“真爱”两个字分量都轻了。
很短一段路,两个人走了挺长时间,似乎每一步都有内容,每一秒都有说不完的话。那女孩时而蹙眉侧耳倾听,时而展颜开怀大笑,还偶尔羞赧地捶小徐的胸口两下,小徐一直没看路,偏头看着女孩,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等终于来到程兵和蔡彬身边,女孩挽着小徐的肩膀,小徐搂着女孩的腰,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
“这就是我们程队,你就叫兵哥吧。”
女孩低下头,小声叫了一句:“兵哥好。”
女孩显得有些扭捏,程兵竟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一种见家长的紧张感。
她见过自己吗?程兵还是没想起来女孩是谁。
品出了程兵的疑惑,蔡彬把椅子挪过来,小声提醒道:“德阳,那个超市……”
不知道小徐又跟女孩说了什么,女孩低头莞尔,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露出来,配上笑吟吟的嘴角,愈发可爱了。
程兵恍然大悟,直拍大腿:“哦……你是那个……”
小徐终于松开了女孩的手,来到程兵身边,介绍道:“她叫陈兰。”
程兵连忙起身,他和小徐的年龄差距没那么大,但真有种儿媳妇儿第一次来家里的滑稽感,他双手在裤线处搓了搓,连声说着:“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快坐快坐!”
蔡彬起身相迎,小徐和陈兰坐在了两个“老家伙”对面,等二人落座后,程兵就没再说话,一直盯着小徐,想等他说出自己早就预料到的那句话。小徐不发言,女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直低着头,似乎身下有什么特别值得她关注的新奇物件。
眼前着气氛越来越尴尬,蔡彬递给小徐一支烟,烟递在半空中,陈兰终于抬起头,没看烟,看的是小徐,似乎在等小徐的反应。
小徐摆摆手,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已经答应陈兰了,戒了。
蔡彬心领神会,把烟收回来,自己点上,刚抽了两口就开始咳嗽。
“来喽。”
小徐深吸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上菜的大排档老板打断。一盘盘冒着蒸汽的锡纸上了桌,老板用牙签一戳,划开一条条缝隙,那腥香顺着缝隙飘出来,让人忍不住想动筷子。
陈兰也不催,就静静等小徐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终于,小徐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正视程兵的眼睛,声音洪亮地说:“程队……我不找了。我和陈兰要结婚了。下午的车票,一起回她老家。”
刚进三大队的时候,小徐虽然有些锋芒毕露,但懂规矩,办事一直很稳妥,几乎不搞突然袭击,这个优良品质当然也带到了现在,今天才说这句话,他之前一定找人参谋过,打过招呼。
程兵看向蔡彬,蔡彬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和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茂名的海风彻底抚平了他心里的躁动,本来是程兵一个人的修行,倒把蔡彬修得像佛了,他身上现在一串佛珠都没有,心境倒比2009年豁达了不止一个等级。
显然,蔡彬知道得更早。
看到程兵和蔡彬的眼神交流,小徐接着说:“我之前问过蔡哥了……”
蔡彬认同地点了点头,表面上对着小徐说话,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劝程兵:“我说了,这就是缘分,我支持。”
看着两个人的样子,程兵没来由觉得有些好笑。兄弟们好像总是担心,他们的离开和退出会对程兵造成不良影响,似乎他们是弱势方,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程兵的事情。殊不知,程兵一直认为,是他对不起兄弟们,把兄弟们拉进了一场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战争当中。
见程兵没说话,小徐拉着陈兰起身,推开没人坐的空椅子,来到程兵身边,动作一致,频率相同,颇为默契地朝程兵深深鞠躬。
这一下可是把程兵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扶,如长辈对晚辈,他们之间的家庭感越来越重了:“快起来,你们这是干嘛!”
小徐嗫嚅着,话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也半途而废了,对不起,程队。”
“傻子,你辜负了这姑娘才叫半途而废!”程兵厚重的大手把小徐的手捏在手心,又晃了两下,“办事时候通知我们,喜酒一定要去喝。”
听到这话,陈兰确定了程兵的态度,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担心,就算程兵拒绝,非亲非故,对两个人的婚事造不成任何影响。不过,和小徐交流时,程兵总是会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从小徐崇拜和敬佩的口吻中,陈兰能听出来,这个老大哥对小徐的人生有多重要。现在,老大哥发了话,陈兰浑身放松,一直半紧绷的身子舒展开,她抓着小徐的手,使劲晃了几下。
小徐宠溺地看了看陈兰,陈兰读懂了小徐的眼神,她回到了座位上,而小徐依然在程兵身边站着。
程兵也郑重地站起身,两位前刑警的背影无言,但笔挺无比。
“程队,我有个心愿……”小徐抽抽鼻子,攥紧了手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你一直叫老张师父,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拿你当师父,我今天虽然要离队了,但能不能喊你一声‘师父’?”
小徐再次缓缓鞠了一躬,程兵看他弯下去的脊梁,仿佛在看慢动作,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变成了倒转的时针,世界只剩下程兵一个人,身旁的一切都迅速后退,一年前,两年前,五年前,九年前……
“程兵队长,三大队徐一舟前来报到!”
这是程兵第一次见到小徐,听到小徐说的第一句话。
“学校里学过一点……”
这是921案案发时,小徐愣头青一样打断了法医的话,马振坤训斥他之后,他悴然站在一旁时说的话。
“我操!”
这是9月26日凌晨三点,踢出那改变三大队众人命运的一脚之前,小徐的骂声。这是程兵第一次听他骂人,也是唯一一次。
“我喜欢跟狗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不用费脑子,比跟人待在一起自在……”
这是2009年,出狱后的程兵再一次见到小徐,他还是年轻的面庞,但神色已经满是沧桑。出来之后,见了杨剑涛,见了刘舒,见了慧慧,见了三大队的其他兄弟,这是第一次程兵有想流泪的感觉。
“程队,我跟你去!”
台平市第二公墓,老张的墓碑前,正是小徐的这一声,拉开了三大队二次追捕王二勇的序幕。程兵总觉得,把原本各奔东西的三大队兄弟再次拧成一股绳的,除了他程兵之外,小徐这句话也非常重要。
然而,电视剧再好,无论写多少续集,总有杀青的一天。三大队的其他兄弟已经尽量把这个美好的故事延长了,程兵心里没有别的,只有感激。
程兵上前一步,缓缓扶起小徐,时光正向加速,从过去奔涌而来,程兵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和小徐相处的全部细节,小徐的脸从沧桑变得青涩,又恢复到沧桑。等小徐最终直起身,程兵身边的景象也恢复了正常,没有三大队,没有监狱,只有小徐、蔡彬和陈兰。
程兵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什么时候湿润了,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只能微微点点头。
小徐咳嗽了两声,抹了抹眼,站了个笔直的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亮晶晶地大喊了一声——
“师父!”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蔡彬也凑过来,揽住两个人的肩膀。
程兵亲昵地拍了拍小徐的脸:“你小子……一定要幸福!”
沙滩上湿了一小块,那是陈兰泣不成声,流下的泪。
有一种综艺游戏,随机性很高,摸不到结果,挺折磨人的,找一个飞镖,再找一个大地球仪,地球仪飞速转动,飞镖落上去,扎到哪儿嘉宾就要去哪儿进行生存考验。
命运就把程兵安插在了这样一个游戏当中,玩弄于股掌之间,两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飞镖扎到了西双版纳。
几声陌生的鸟叫让程兵抬头,天高地远,一排说不清是灰是白的禽类从他头顶划过,飞得很高,站在那个高度,一定能洞察西双版纳的一切。
已经是冬天了,西双版纳依然如春。两年多来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坚实,对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完全不敏感,年初,从极寒的沈阳到极热的茂名,从温带季风气候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再到已经被赤道辐射的热带,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连喷嚏都没打过。
西双版纳的禽类,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鹅,那是一种标准的候鸟,天冷了就来到西双版纳越冬,但天上这些明显不是,小巧的样子没法支持长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鸟,但它们为什么也按照一个方向飞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呢?在西双版纳,程兵了解到,有一类人群被称为候鸟老人,他们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来到南方颐养天年,类比过来,他们就是白天鹅,而程兵就是没有规律的灰白鸟。
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兴奋于发现了新落脚点,顺着鸟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间有一片不小的浅滩,大叶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里装点得郁郁葱葱。
一轮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缓缓远去,静谧悠长。
又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场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蔡彬,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蔡彬起身,捡起一块圆润趁手的石头,俯下身甩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起几次才落下,激起了阵阵水花,鸟群再次飞起。
说点什么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说。纠结当中,程兵只能继续跟蔡彬探讨案情:“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网上买货,催生出一个新职业,快递员。说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几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边,说话似乎要消耗他很大体力,字和字之间的空隙很长,“这几年咱们运气,好像一般。”
蔡彬递给程兵一张纸,抬头是《影像学报告检查单》。
程兵没细看报告的内容,从蔡彬惨笑的脸上他就读出了一切。
这一刻,那病症隔着空气传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河滩平坦,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前庭系统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两下,强撑着站住。他的身体里郁结着什么完全无法消散的秽物,他俯身,他弯腰,他蹦跳,却怎么都无法将那秽物剥离。最后,他痛苦地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想要把那秽物抠出来,但依然没效果,他蹲在地上干呕,涕泗横流。
程兵的干呕完全无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扫了一眼,程兵就记住了那张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两拳,让思维避过最后一行的诊断,集中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他注意到,抬头之上,是广东茂名一家三甲医院的标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经查出来了绝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这次来到河边,就是为了做告别,可这告别未免太惨烈了一些。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陆续离开,虽然之后没见过面,也几乎没有过交流,但程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人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身边人都是永生的,可这意识遇到了蔡彬这个坎,再也迈不过去。
“还好,没到晚期。做个胃切除就没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屈指可数。
程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见面次数。
“你赶快回去治病,别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身体终于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后悔了,巨大的纠结将他吞没,理性告诉他,必须让蔡彬回到台平,回归那个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永远是依靠和港湾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着他:在长沙的时候,蔡彬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异样,胃癌的病程进展很快,两三个月就能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这一别,很可能是永别。
也不一定。
如果程兵不再执拗的话,如果程兵不再寻找王二勇的话,如果程兵能回到台平的话,他可以在保安队长的岗位上混日子,没准还能享受到来自杨剑涛的庇荫,喝了小徐的喜酒之后,每天晚上都能和兄弟们一起去马振坤的夜宵摊,这次,李春秀一定会笑脸相迎,他又能看到廖健蹭马振坤的烟了,廖健肯定还会抠门地让马振坤把中华的钱还给他,几个人白天还可以轮流去医院陪护蔡彬,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
天朗气清,程兵的耳朵里却呼呼灌着风,那风还带来了一句话,是蔡彬在老张墓前说的:佛法说,“我执”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似乎看出了程兵内心的纷争,蔡彬要做最后的努力,把程兵从自我的世界中拽出来,他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说道:“程队,咱俩比一比,看谁先游到对岸。”
程兵终于从思维里钻出来,他有点担心地看着蔡彬,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脏器脑病,病程进入晚期时,巨大的痛苦会让患者脑子变得糊涂。
蔡彬斜了程兵一眼:“别拿我当病人,不一定谁输呢。”
程兵不置可否。
蔡彬小声问:“比一比?”
程兵不说话,这两年经历的离别太多,他不想每次分开时都走马灯一样播放三大队的兄弟们相聚又离散的场景,但那些景象总是控制不住往他脑子里钻,各个年龄,穿着便服、警服、囚服、袍子模样的蔡彬一起站在程兵面前,每个人都呢喃着问道:“比一比?”
程兵瞪大眼睛,让自己记住现在蔡彬的样子,他这才发现,蔡彬已经被病症折磨到瘦瘦小小,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沙?德阳?沈阳?茂名?程兵甩着脑袋回忆,但每个阶段的蔡彬都是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样子。
蔡彬的声音稍大了一些。
“比一比?”
程兵小声回应:“比一比。”
蔡彬似乎没听清,又好像要让程兵从心里确定自己的答案。
“比一比?”
程兵说:“比一比。”
蔡彬几乎在吼:“比一比?”
“比!比!比!”
程兵连衣服都没脱,开始朝水面奔跑,水漫过了他的脚踝,膝盖,腰部,最后他一个猛子扎进去,奋力像对岸游去。
“程队,抢跑,玩赖是吧!”
蔡彬哈哈大笑,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紧跟着程兵划开的水痕,他也入水,奋力游了起来。
两个人都是标准的军警渡河姿势,说不上是什么游泳门类,脑袋一直露在水面上换气,速度却一点不慢。
渐渐地,蔡彬有一些体力不支,他落后了,正巧来到河中心那处浅滩,他在浅滩上歇了歇,在他的目光中,程兵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点,他又踩了踩水准备去追,等水即将漫过他的胸口时,他轻轻摇了摇头,返回浅滩。
这给两年来跟随程兵的动作做了个总结。
程兵还是只露出一个脑袋,奋力向前的身影倔强而孤独。
“兵哥!”
蔡彬是第一个换称呼的人,也是坚持到最后才换回称呼的人。
“人要往前看,不能总活在过去。我们找了这么久,还是找不到王二勇,你想没想过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再作恶了,他想变成好人,老天再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程兵好像没听到,连头都没回,他向前扎了一个猛子,消失在河面。
等蔡彬再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河岸,湿淋淋地朝主路上走,并没有回头。
“你要不要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啊!”蔡彬喊得声嘶力竭,“咱们都给自己个机会好不好?”
程兵还是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像举着一把需要细心呵护,躲避风吹雨打,才不会熄灭的火炬,他轻轻摆了摆手,算是最后的回应和告别。
蔡彬确定,刚才那句话,程兵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