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汽车后座离开纽约时,卡提娅一直沉默,似乎不愿搭理他。司机在交通灯前停下来时,托马斯听到她低声叹息。他想,她一定和他一样,在想此刻他们虽是在回家的路上,但目的地是普林斯顿的出租房。
他从慕尼黑的房子里运来了他的书和老书桌,还有一些代表他旧日生活的物件,但这里的书房远不如他真正的书房。他每天早晨写作时,就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仿佛从未离开德国。只要他把语言和思维带上,那么理论上他就能在任何地方写作。然而书房之外是一个外国。美国不属于他,也不属于卡提娅,他们已经年纪太大,无法顺应改变。他们无法接受新事物,也不能欣赏这个新国家的品格,他们生活在逝去的时间中。
他想,至少他们是安全的,他应该为此心存感激。只要所有的孩子、海因里希和卡提娅的父母都脱离危险,他就可以更轻松地呼吸了。
他朝卡提娅靠过去。她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但随即收回手,像是怕冷似的抱起了胳膊。
夜深了,路上几乎没有车。起初他什么都看不到,除了偶尔对面驶来的车的灯光。他累了。前一天的晚宴令他感到疲惫。他关于灾祸迫在眉睫的英语发言受到众人好评,但他感觉自己的语气有几次迟疑不定。这不仅因为他英语讲得不流利,更因为他的讲话方式太过严肃,掩盖了他的不确定感。
每天下午,普林斯顿大学德语系一个研究生的年轻妻子会来给他和卡提娅上两小时的英语课。傍晚,他们复习学过的内容,努力每天背二十个单词。他们读英文童书,卡提娅觉得这比但丁的《地狱》更有启发。
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他醒来时,看到了山麓那边成排房子里的灯光。也许那是个村子或小镇。他试着想象那些房子里的场景,围墙里正在上演的美国人的生活,他们在聊着什么,想着什么。然而他看到的不是人,而是彻底的空白,打破沉寂的只有电器的蜂鸣声。他完全不知道人们怎么住在这里,他们在想什么,晚上在干什么。
如果这是在德国,那里就会有一座教堂、一个广场,若干条巷子和若干条大街。房子都有阁楼窗户。厨房里有老式壁炉,起居室里有镶瓷砖的壁炉。有些房子里有书,这些书勾起了另一番感觉,如同传奇、歌谣、诗歌、剧本所勾起的,也许还有小说。
过去被这些街道的名字或是这些家庭的姓氏唤起,还有那些持续了数个世纪的钟声,它们轻柔地敲响每一刻钟。
他多么想让车子掉头,悄悄地驶入这样一个广场,一个沉淀着古登堡的作品、路德的书、丢勒的画的地方。那里沉淀着千年的贸易,长居久安只偶尔被瘟疫和战争打断,战马扬蹄,炮声隆隆之后,就会签订和约,重返和平。
他想,如果这次旅程能一直在夜里进行,如果他和卡提娅可以在沉默中驶过美国,不必面对在抵达普林斯顿后必须面对的陌生和脆弱感就好了。他相信,他们的房子建得容易,要摧毁也容易,尽管表面上它是多么富丽堂皇。
他突然想到,他们居住的这个新的陌生空间,其实是无辜的,就像德国村庄的空气已被无辜毒害。他一念及此,不禁颤抖起来,不安地想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他希望普林斯顿之旅赶紧结束,他可以走进新家明亮的房间,走进他的书房,舒舒服服地待着,享受私密和安全感。之后他可以现身,与等着他的卡提娅、伊丽莎白一起安静地共进晚餐。
在他既往的平稳生活中,这样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是很不寻常的。但如今他的心思就是捉摸不定,白天如此,夜晚尤甚。
他望见地平线上又出现房子的灯光,觉得应该问一问。
“打扰一下,”他朝前俯身,“我们此刻在什么地方?”
“这地方叫新泽西,先生,”司机干巴巴地说,“新泽西。对,就叫这个名字。”
司机沉默片刻后又开口。
“新泽西。”他刻意加上重音,仿佛在做重要宣言。
托马斯听到卡提娅轻微的喘气。他转过头,看到她正在努力忍笑。他的提问和司机的回答,将会被卡提娅当成故事讲给伊丽莎白听,而伊丽莎白会逼着父亲再问这个问题,让她母亲如实重复司机的回答。伊丽莎白或卡提娅还可能会写信给即将和克劳斯一起来纽约的埃丽卡。而埃丽卡会加油添醋一番,把这作为一个绝佳案例讲给每个人听,说她父亲 ── 困惑的魔术师 ── 在长期的努力之后,仍然无法在美国找到正确的语调。
新泽西。是的,这就是他们所在之处。
托马斯想,唯一的慰藉是莫妮卡不在这儿。她在意大利,正准备嫁给一个匈牙利艺术史学家。莫妮卡只要听到父亲任何滑稽的轶闻,都会说个不停。最后卡提娅只能让她停下。但唯一能克制莫妮卡的人是她的妹妹伊丽莎白,这个孩子安静、有耐心、爱观察,她的智慧似乎无所不及,她已经准备以自己的方式来对待这个世界。
伊丽莎白让他想起旧世界。她有一种三代相传的气质。车子驶近普林斯顿时,托马斯期盼见到她。
他此刻想到,不久后埃丽卡和克劳斯会来普林斯顿拜访他们。克劳斯总是在显示他比周围任何人,包括他父亲,都更关心政治。一桩非法的事会让他拍案而起,他会滔滔不绝地谈论某些新闻,还有德国或意大利犯下的新的暴行,然后会质问小说家在这种时代怎能安心写作。难道他们不知当下的悲剧?小说能管什么用?克劳斯就算当着客人和普林斯顿显贵们的面,也毫不客气,那些人自然会把话传给其他人。
车子驶入普林斯顿的主街时,托马斯下定决心,在克劳斯来访期间,他们不会邀请任何客人来用餐。克劳斯若要针砭时事,发表小说无用论,听众就仅限几个家人。
他得把这事和卡提娅沟通一下,但要择机而行,不能惹她生气。他不胜其烦的长子,偏巧是母亲的心头肉。
伊丽莎白在起居室的一角布置了一张小餐桌。她告诉他们,她让厨师提前回去了,她亲手为他们做了一顿冷餐,有芝士和熏肉,还有沙拉和腌黄瓜、洋葱。
“希望你们期待的不是一顿大餐,否则我就犯错了。”
“亲爱的,你总是知道我们想要什么。”托马斯边说边亲吻她,然后让她帮他脱下大衣和围巾。
“这里至少不冷,”卡提娅在门厅里忙,“我得过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我先去洗手,然后你陪我一起喝杯酒,让你母亲去缓缓。”托马斯对伊丽莎白小声说。
“酒已经开好了。”她也小声回应。
“你俩的话我都听到了,”卡提娅笑起来,“我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小声说话能听得更清楚,反而大声嚷嚷听不清。你俩去喝吧,我准备好后就来一起喝。”
托马斯和女儿坐在沙发上,她询问他从纽约一路过来的细节。最细小的事她都觉得有趣。
晚餐后,卡提娅给托马斯斟酒,他注意到她和伊丽莎白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她们似乎有种紧张不宁的情绪。他突然想到,会不会是戈洛、莫妮卡或米夏埃尔有什么事,甚至可能是克劳斯和埃丽卡。
他再次抬眼,看到卡提娅正对伊丽莎白点头。看来她们正在说什么悄悄话。
他抿了口酒,椅子朝后一推。
“我也能听听吗?”他问。
“本来我们说好,先让你去书房,我们想把事情告诉你时,会叫你的,”伊丽莎白说,“可是母亲似乎忘了之前的约定。”
“我怕你父亲今晚是不会去书房了,”卡提娅说,“他会直接去睡觉。”
“果然有事?”托马斯问。
“嗯,是伊丽莎白的事。”
他想,如果只是伊丽莎白的事,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最爱的孩子有事?”他问。
伊丽莎白抬眼,调皮地看着母亲,一瞬间,仿佛他早已过世的妹妹卡拉坐在桌边。
“如果你不说,你的母亲也会说。”他故意板起脸说。
“伊丽莎白要结婚了。”卡提娅说。
“嫁给普林斯顿大学的校长,”托马斯说,“还是罗斯福总统。”
“据我所知,这两位都已经有妻子了。”伊丽莎白说。
她的语气一下子严肃起来,几乎有些悲伤。她用一只手捂着嘴,望着远处。她看起来不止二十岁。
托马斯开始回想有哪个年轻人来过家里,但他能记起的只是伊丽莎白在一个同事家里遇见的几个普林斯顿的学生,他们并不欣赏她的羞怯,她也不喜欢他们的自以为是。有个年轻人问她,如果他和家人夏天去德国远足,是否安全。她告诉他,只要他和他家人不是犹太人,就很安全,他说:“天呐,不,我们不是犹太人!”接着伊丽莎白问这个年轻人,他和家人是否可能是共产主义者,气氛仍然没有好转。他强烈否认后,她便说他和家人会在德国度过美好时光,只要远离某些地方即可,在那些地方,人们被从自己家里拖走,被穿军装的歹徒当街暴打。
伊丽莎白认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很平静,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和那个年轻人的谈话也许导致了那场聚会提前结束。没人再邀请她和普林斯顿的学生聚会。
卡提娅和伊丽莎白都不再开口,在餐桌上沉默下来。托马斯问女儿,她是否改变心意,喜欢上了那个打算和家人去德国的学生,就是那个“天呐,不”的男孩。
“她要嫁给博尔杰塞。”卡提娅说。
托马斯和卡提娅一对视,立刻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朱塞佩·博尔杰塞,芝加哥的罗曼语教授,反法西斯领军人物,他最近来家里聊过政治,之前当曼家刚搬到普林斯顿时也来访过。
“博尔杰塞?她是在哪见到他的?”
“在这儿。我们都是在这儿见到他的。”
“他只来过两次啊。”
“她也只见过他两次。”
“这个‘她’正坐在桌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伊丽莎白说。
“这进展太快了。”托马斯对她说。
“也很合乎礼仪。”她回说。
“这是谁的想法?”
“我认为这是一件私事。”
“所以博尔杰塞第二次又来?是为了见你?”
“我相信这是一部分原因。”
她羞怯而自嘲地笑了笑。
“我还以为他是来见我的!”
“我们两个他都见到了。”她说。
托马斯差点要说朱塞佩·博尔杰塞虽然年龄比他略小,可看起来老得多,但他忍住了,只是说:“我以为他全身心投入到了文学和反法西斯事业中去了。”
“他确实是。”
“也许并不如他表面那样专心一志!”
“我与他订婚了。如果你寻求专心一志,那么你可以认为,我才是拥有这种品德的人。”
伊丽莎白的辛辣语气,平时深藏不露,此刻猛然发作。
“你在和他写信吗?”他问。
“我们日常通信。”
“这么说,埃丽卡嫁给了奥登,而你要嫁给博尔杰塞。”
“是啊,”伊丽莎白说,“莫妮卡也要嫁给她的匈牙利人,而米夏埃尔比我还小,他就要和格蕾结婚了。人大多是这样,长大了就要结婚。”
“你二十岁,而他呢 …… 几岁?”
“五十六。”卡提娅插嘴说。
“只比你可怜的老父亲小七岁。”他继续说。
“结婚会让大家都高兴,”伊丽莎白说,“只要你不扮演可怜、郁闷的老父亲的角色。”
“我没有那么想。”他说。有一瞬间,他几乎要落泪了。
“那为什么呢?”
“我怕失去你。我只是在想我自己和你母亲。如今我们连说话的人都没了。”
“你们还有其他五个孩子。”
“这就是我的意思。只有你 ……”
他想说,只有她见识过人,脾性温柔,又冷眼旁观世事,他本以为她会找不到良配,会陪伴他们终老。
“母亲和我决定了,当我未婚夫上门时,你必须表现完美。”伊丽莎白说。
他差点笑了。
“你们做此决定花了很长时间吗?”
“我们一路走到威瑟斯庞街,再走回来就决定了,当时你在写作。”
“你真的想和他结婚?”
“是的,就在普林斯顿,在大学教堂里,很快就结婚。”
“我希望我的母亲还在世。”他说。
“你母亲?”
“她喜欢婚礼。她一直喜欢。我觉得这是她嫁给我父亲唯一的愉悦。”
伊丽莎白没有回应这句话。
“我问过博尔杰塞,他现在来访是否会感到紧张,”她说,“他回答说,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紧张。”
“那就简单了,一切都定下来了。”
“我们还没定下日期。”
“还有谁知道?”
“米夏埃尔知道,”卡提娅说,“我们给他写信了,等克劳斯和埃丽卡来了,我们也会告诉他们,再然后写信给戈洛和莫妮卡。”
“告诉我一件事,”托马斯问,“博尔杰塞之前结过婚吗?还是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进入神圣的婚姻?”
“我没有从你的语气中觉察出讽刺,”伊丽莎白扬眉说,“有些不好的人会这样。这让我感到高兴。不过朱塞佩会问我,当你听到这个喜讯时,是否恭喜了我。我会说是的。因为我还没对他说过谎,那么 ……”
“我给予你 ── 我的爱女,我最诚挚的祝福。”
“我也是。”卡提娅说。
“你俩都计划好了,”托马斯说,“之前一点口风都不漏。”
“当然了,”卡提娅说,“你在纽约要考虑的事已经够多了。”
“而现在这时候,”伊丽莎白说,“你通常会从桌边站起来,一脸忧思地去书房。”
“是的,我的孩子。”托马斯说。
“所以我来收拾餐桌,明早我们再聊此事。”
“现在你订婚了,变得大不一样了,”托马斯笑着说,“我本来觉得埃丽卡才是那种霸道的女儿。”
“我们都有脾气不好的时候。我肯定莫妮卡来这里也会有耍脾气的时候。”
“我本以为你会一直从他们手中保护我。”他说着叹了口气。
伊丽莎白站起来,嘲讽地朝他一鞠躬。
“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吗?”她问道,他没来得及回应,她就离开桌子,走出了房间。
“那只老山羊!”托马斯说,他确定女儿已经走远听不到了。
“我和他俩一起散步时,博尔杰塞几乎不说话。”卡提娅说。
“这往往就是一个迹象。”
“他没显露任何迹象。他只是咕哝着天冷。”
“那也往往是一个迹象。”
卡提娅笑了。
“等他下次来见我们时,我打算对他怒目而视,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她说。
“如果他要找我,就去我的书房。”托马斯说。
他站起身。
“伊丽莎白也不容易,”卡提娅说,“我们一直搬来搬去,那些年里没顾上她。”
“如果我们不是如此处境,如果我们一直住在慕尼黑,她不会嫁给一个老头,”托马斯说,“她会找个年龄相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