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制定一条新规则!”
埃丽卡挑衅地看着父母。
“这条规则你自己会遵守吗?”卡提娅问她。
“我会遵守所有人上餐桌前必须洗手的规则,”埃丽卡说,“特别是莫妮卡,她的手老是很脏。”
“我的手不脏。”莫妮卡说。
“我也同意我们应该按时吃饭,特别是戈洛,他老是读书,不按时吃饭。”
戈洛耸耸肩。
“但我的新规则是,餐桌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打断其他人,没有人有权利说完他们正在说的话。如果我不同意你,我就可以打断你。如果你说的话很无聊,我就可以让你别说下去。”
“我们也有权利打断你吗?”卡提娅问,“还是你和以前一样希望自己是特例呢?”
“我的新规则适用于每一个人。”
“包括魔术师吗?”莫妮卡问。
“特别是魔术师。”克劳斯说。
有时,长子长女让他感到很有趣。他们比两个最小的孩子活泼得多。有时他们却严肃地讨论书本和政治,话语中不乏洞见。他们似乎读了很多德国、法国、英国文学。他们忙着读所有最新的小说。克劳斯手中一直挥舞着安德烈·纪德的集子和 E.M.福斯特的小说。但托马斯好奇他们何时真正坐下来阅读他们自称非常欣赏的书。据他所知,他们把所有闲暇时间都花在了社交圈子上,为出门而穿衣打扮,和朋友们策划繁杂的戏剧事项。他们的朋友包括里基·豪尔加滕 ── 一个住在附近的英俊聪慧的年轻人,还有帕梅拉·韦德金德 ── 一个当下很红的剧作家的女儿。
托马斯时常恼怒两个孩子和他们朋友的尖叫声,还有他们进进出出的杂音,但他也对他们印象深刻。豪尔加滕说德国文学中少有作品符合他严格的标准。他一刀切地排除整类作品,却让克劳斯对他深信不疑。比如说,他认为莎士比亚的喜剧优于悲剧。托马斯以为他只是夸夸其谈,问他知道哪些喜剧,他便开始列举。
“《第十二夜》和《仲夏夜之梦》。我喜欢它们的结构,它们形成的模式,”他说,“但在所有剧作中,我最喜欢《冬天的故事》,尽管它不是一个喜剧,尽管我还可以删掉中间牧羊人的部分。”
托马斯不确定自己是否读过这部剧。但里基·豪尔加滕没有注意这点,他专心地分析他喜欢的古希腊剧作和他很欣赏但不怎么喜欢的剧作之间的区别。说话间,他让托马斯想起了卡提娅的哥哥克劳斯·普林斯海姆,他在这个年纪也是满口文学,他也是这样的深色皮肤。
埃丽卡和克劳斯无法就范于任何一所学校的规章制度,对他们的告状接连不断。卡提娅说服托马斯,让他们去一家更自由的教育中心。他们入学后,毫不遮掩他们享有的自由,直到被禁止在餐桌上当着弟妹们的面,或在卢拉姑妈和任何长辈面前讨论他们不羁的生活细节。
克劳斯·普林斯海姆来家里做客时,鼓励埃丽卡对他坦白,他发现她在学校里一直和女生们有恋情,而她的弟弟克劳斯则和男生们谈恋爱。托马斯发现克劳斯这么做,愤懑不已。
“我的外甥和外甥女与他们的吕贝克祖先已经大不相同了,”克劳斯·普林斯海姆对托马斯说,他道出这个城市的名字时,仿佛在说什么怪胎,“他们天性不受压制,又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美貌,我相信他们长大后一定人见人爱。”
“我希望他们不会很快长大,”托马斯说,“而且我一直认为他们的美貌得自于父母双方。”
“你是说他们长得像你?”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我确定他们还有不少令人惊讶的事没说,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克劳斯·普林斯海姆说。
托马斯好笑地告诉卡提娅,说他觉得她哥哥在伪装面目之下,对埃丽卡和克劳斯施加坏影响。
“我倒觉得事实可能正好相反。”卡提娅说。
埃丽卡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拿到了中学文凭。但克劳斯再也不想读书。他母亲问他没有文凭打算将来如何生活,他朝她笑。
“我是艺术家。”他说。
托马斯问卡提娅,他们这样稳重的家庭怎会栽培出这等人。
“我的祖母是柏林最直率的女人,”卡提娅说,“而你母亲也很难说是一个保守的人。但埃丽卡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她和克劳斯形影不离,把他变得和自己一样。我们完全没有阻止此事。我们什么都没做。也许我们只是表面上稳重而已。”
卢拉没告诉他们,约瑟夫·勒尔已经病危。她去他们家做客,仿佛一切如常。她和十一岁的莫妮卡交上了朋友,对她说知心话。
“她是唯一一个能和我聊天的孩子,”她说,“其他人都太高傲强势。我对别人不说的话,都对莫妮卡说了,她也告诉我她的秘密。”
“我希望你没有告诉她太多事。”托马斯说。
“比我告诉你的更多!”卢拉说。
海因里希来告诉他们,勒尔的日子不多了。
“那房子里都是些奇怪女人。米米说她们在吸吗啡。她们的行为相当古怪。”
葬礼上,卢拉效仿茱莉娅在议员死后的样子。托马斯看到,她挟一身超然气息,淡淡微笑,款款交谈,脸上抹的粉使她容色苍白。她跟着棺材走时,戴着黑面纱,让三个女儿紧跟着她,但不与她们说话。她看起来像是在摆姿势让人画像或拍照。
当他和卡提娅、海因里希、米米来到墓地时,她朝他们点点头,仿佛不太认识他们。
后来,卡提娅、米米陪着卢拉的女儿一块走时,托马斯和海因里希落在了后面。
“她告诉过我,”海因里希说,“勒尔留给她的财产几乎不值分文。”
托马斯觉得自己生活在三个德国。第一个是他的长子长女居住的新德国。它混乱无序,尊严扫地,只想打破和平。这个国家活得就好像世界将被重造,法律将被抛弃和重立。
第二个德国也是新的。这国家里有大量在冬夜读小说和诗歌的中年人,他们会涌入演讲厅和剧院去听他的讲座,听他读作品。
在战后劫波中,他有种感觉,他在许多受过教育的德国人心目中已被遗弃。当战争开始时,他的随笔和评论文还符合时下主流观点,但战争过半时,这些文章就变得危险而过时。等到争议结束后,无人还想听他这样的人说话。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关于德国和战争的文章逐渐退出公众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无数德国人开始阅读他的作品。他的小说被视为自由的象征,他将时代变迁戏剧化了。《死于威尼斯》被认为是关于一种复杂的性的现代作品。《布登勃洛克一家》是一部关于旧商德国衰亡的小说。他在这部书中对女性的描写,使他在德国女性读者中知名度上升。
托马斯很乐意收到邀请信,并把它们拿给卡提娅看,然后查看他的日程簿,做好安排。他喜欢一下火车就有人接,或是有车来接。在出席活动前与市长或某位市领导,或文学编辑、出版商共进晚餐,让他感到满足。受到恭敬的款待,让他心情愉悦。他对自己拿到的酬金也很满意。
他发现听众是不会轻易疲倦的。他读上一个小时,他们仍不满足。在卡提娅的建议下,他把开场白拉得长长的,他喜欢自己一开口就肃静下来的大厅。如果他说话声过低,卡提娅会对他打手势,他就提高音量。有时这就像宗教仪式,他是牧师,短篇或长篇里的章节是神圣经文。
他总是在听众里注意到一些年轻人。有些人是与他们爱好文学的父母同来的,另一些年纪更大的,则因为被《死于威尼斯》所打动。他一站到演讲台上,就会扫一眼第一排座席,每次总能看到这样的人。托马斯会把他挑出来,对他投以注视,然后移开视线,然后投以更密切的注视,直到这位年轻人不再怀疑自己受到了特殊待遇。朗诵结束后,托马斯会以目光搜寻那位被他注视过的年轻人,但他的注意对象往往会消失在夜色中。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会拿着一本书,腼腆而礼貌地走上前来,他们可以交谈片刻,直到有人来提醒托马斯,许多人还等着见他。
第三个德国是他母亲居住的波林村。那里一切都没有变。年轻人上过战场,许多人丧命、受伤,但战争一结束,生活就继续下去,仿佛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农耕时节的田野里运作着同样的机器,储存稻谷和干草的是同样的谷仓,人们吃着同样的食物,教堂里念诵着同样的祷文。慕尼黑仍然远在天边。火车时刻表也没变。
母亲的房东马克斯、卡塔琳娜·施魏格加特夫妇年事已高,但待人处事还是照旧。卡塔琳娜用友善和委婉的语气向托马斯表达了她对茱莉娅身体状况的担心。施魏格加特的孩子们也继承了父母的智慧和老练,他们说着一口村里的方言。
从埃丽卡和克劳斯身边来到波林村,就像从一个满地狼藉的混乱场所来到一个安稳而永恒的德国。
然而没有什么是安稳和永恒的。卢拉和母亲抱怨她们的收入在逐渐贬值,而他发现通货膨胀是因为战胜国对德国出口货物征收的一系列打击性的税款。托马斯和所有德国人一样谴责这些事,认为这是报复行为。但他渐渐明白,通货膨胀不仅造成生活贫困,还引发难以平息的怨恨。
由于美元升值,托马斯的书在海外的销售收入大幅增长,他与卡提娅能毫不费力地支付用人薪水,把埃丽卡和克劳斯保释出来,帮助他的母亲和妹妹。他们养得起两部车和一个司机。
他们的财富很快被注意到了。一天,家里接到好几个电话,他问卡提娅是什么人。
“是卖东西的,他们听说我们有钱。他们卖油画、乐器,还有皮大衣。最后那个打电话来的女人说有一尊雕像,她觉得它很值钱。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
托马斯有几次从波林或是参加完某次活动回来时,看到街头有游行。他从报纸上读到此次动荡是反共产主义群体掀起的,但他每日只顾着写战前扔下的那部长篇,他为慕尼黑的稳定而心生感激,觉得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对游行毫不关心。
他母亲搬到波琴格街住,每天都和卢拉碰面,直到卢拉厌烦了她。
“她不停唠叨同样的话,一会儿以为我是卡拉,一会儿假装她是故意惹我。我觉得她还是回波林住一阵的好。”
托马斯想,母亲把一沓钞票交给他以支付自己的用度时,她一定知道这些钱已经不值钱了。
“我老了,不知道哪样东西值多少。我想我已经不会加减法了。还好有你和卡提娅帮我处理这些事。卢拉靠不住,海因里希呢,我把这些钞票给他看,引来他的长篇大论,他有时候说话像你父亲一样。”
在波林,他付清了她的房租,雇了一个管家,确保房子里一直有暖气和充足的食物。可他不知该如何给母亲买衣服。她说,她穿拖鞋是因为脚疼,但托马斯知道其实是她买不起鞋。卡提娅提议她们一起去购物时,茱莉娅假装太累不去。
他有几次发现母亲是真的累了。午餐后,她经常在起居室找个地方睡觉。她和卢拉一样,最疼爱莫妮卡,说她是唯一一个来自老吕贝克的孙辈。
“为什么我是来自老吕贝克?”莫妮卡问。
“她的意思是,你很懂规矩。”托马斯说。
“和埃丽卡不一样?”
“是的,”卡提娅说,“和埃丽卡不一样。”
茱莉娅回波林后不久,消息传来,她卧床不起。
托马斯赶去时,卡塔琳娜·施魏格加特在等他。
“我觉得她没什么病,”她说,“不过附近每个村都有这样的事,特别是那些靠积蓄过日子的女人。是从去年开始的。她们躺在床上,不吃饭,就等死。你母亲就是这样。”
“可是她被照顾得好好的。”托马斯说。
“她过不了没钱的日子。我们这里的人都爱她,每个人都很想帮她。可她没钱了。过惯有钱日子的人受不了这个。这世道就是这样。”
“医生来看过她吗?”
“来过了,但他也没办法。她还给了他一张旧钞票。”
茱莉娅被喂着汤水和干面包,撑过了大半个冬天。有些日子她想见卡拉或卢拉,有些日子她喊着两个儿子。当托马斯在她床边陪了一晚上,觉得她也许撑不过那晚时,她以为他是巴西的某个人。
“我是你的父亲吗?”他问。
她摇摇头。
“是你记得的某个人吗?”
她盯着他,开始喃喃自语,他觉得是葡萄牙语。
“你爱过巴西吗?”
“我只爱过巴西。”她说。
一星期后,她还活着。她越发瘦了。她见到他时,让他扶她坐起来。海因里希和维克托都在楼下,他问她是否也想见他们,但她摇摇头。她状似困惑地探询他的眼睛。他告诉她自己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她声音很轻。
他握住她的手,但她慢慢把手抽回。有几次她勉力张开口,但没说出话来。她打了个哈欠,闭上双眼。卡塔琳娜来了,她对他母亲说,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很快又能和以前一样在村里走动了。茱莉娅朝她虚弱地一笑。
在门外,卡塔琳娜对托马斯说,茱莉娅撑不过这一晚了。
“你怎么知道?”
“我服侍过我母亲和我祖母。她今晚会走。会悄悄地走。”
托马斯、海因里希、卢拉和维克托坐在她床边。茱莉娅不时表示要喝水。卡塔琳娜和她女儿过来换了床单,让她更舒服些。过了午夜,茱莉娅闭上眼睛。她的呼吸声时深时浅,然后又恢复正常。
“她能听到我们说话吗?”托马斯问卡塔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