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威尼斯,一九一一年

魔术师 科尔姆·托宾 13260 字 2个月前

托马斯独自坐在慕尼黑音乐厅中间的过道座位上。古斯塔夫·马勒率领管弦乐队的乐手们穿过安静的走道,大厅里鸦雀无声,他抬起双手,像要维持或控制这种肃静。后来他告诉他邀请来观看彩排的托马斯,如果他能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前就得到这种肃静,那么他就无所不能。但极少能做到。总会有某个不经意的声音,或是乐手们不能如他要求那样长时间屏住呼吸。他说,他要的不仅仅是无声,而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时刻,一种纯粹的空。

作曲家在指挥台上控制全场时,他是温柔的。他从动作间透露出,他寻找的东西不是大幅度的手势能获得的,而是要从一无所有处把音乐提升起来,让演奏者们知道,在他们开始演奏之前那里有什么。托马斯看着马勒,他似乎想要降低演奏的强度,他指着几个乐手,示意他们减轻力度。然后他伸开双臂,仿佛把音乐朝自己拉拢过来。他让乐手们知道,他们要在乐器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柔和地演奏。

他让他们反复演奏开头一节,他挥动指挥棒,标出他们应该一起开始的那个瞬间。他想要一个锐利、单一的声音。

托马斯想,这就好比开始写一章小说,他会涂改掉一些句子,然后从头开始,加上几个词和短语,删掉一些,慢慢打磨,直至无一字可改,无论白昼黑夜,无论他感觉疲惫还是精力充沛。

托马斯听说马勒非常迷信,他很怕死,他不希望被提醒这是他的第八部交响曲,接下来就是第九部了 (注:"从贝多芬写完第九部交响曲后去世开始,数位作曲家在第十部交响曲未完成时离世,这被认为是一种诅咒。") 。

托马斯感到,这部交响曲中有一种宏大和精微的碰撞,这标志着马勒的名声与实力能够驾驭如此规模的交响乐队和合唱队。音乐中有一种神秘的未知的东西,一种对效果的追求,随后有一种散发出寂寥与纤美的乐调,它时而又悲伤、彷徨,展现出圆熟的才华。

在演出后的餐桌上,马勒并没有显露疲态。关于他身体状况不佳的传闻看来是夸大其实了。他经常陷在自己的座位上,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若是有人过来,他会坐直身子,他的脸会一下子富有生气,每个人都会转头看着他。托马斯能看出他身上涌动的情欲,这是一种远甚于精神的肉体力量。阿尔玛终于来了,因为她的迟到,宴席上菜也推迟了,托马斯看得出作曲家被他的妻子撩动了。他想,这一定是他们游戏的一部分,阿尔玛不理她的丈夫,而去亲吻拥抱马勒的随从,同时大作曲家为她留着一把椅子,一直等着她,仿佛整个夜晚 ── 甚或整个精妙的长篇交响曲的创作过程 ── 都只是为她坐到他身边而做的准备。

此事过后不久,卡提娅听克劳斯说,马勒来日不长了。他的心脏正在衰弱下去。他有过几次好运,但好运不会一直都有。马勒正在兴奋地创作他的第九交响曲,但他也许无法完成了。

令托马斯感兴趣的是,马勒活着,他还在创作,还在想象着声音从乐谱中出来,同时他非常确定,他对音乐一心的奉献不久将会终结。这一刻即将到来,他会写下此生的最后一个音符。决定这一刻的并不是精神,而仅仅是他的心跳。

海因里希来做客时,说卡拉的死让他难以释怀。他一醒来,妹妹的事就浮现在眼前,他入睡后,那些事仍然逗留在他脑海中。卡拉的灵魂中有一些无拘无束的东西,即便在死后,她仍然不得安息。他去探望过母亲了,她也觉得女儿还在波林那栋房子的阴影里。

当海因里希倾诉他毫不掩饰的悲痛,托马斯意识到,妹妹死后,他一直埋头写作。有时他甚至让自己相信,她的自杀未曾发生。他几乎嫉妒起海因里希来,因为他能随时谈起卡拉。

海因里希在谈论家人时,比他谈论时事时更容易相处。他已经形成了激进右翼和国际主义的观点。报纸上有各种关于德俄法英冲突升级的说法。托马斯认为其他国家是出于邪恶的目的,迫使德国增加军备支出,但海因里希认为这是普鲁士扩张主义的一个例子。他似乎相信了这一套理论,并将之运用到每日时事上。托马斯觉得跟哥哥探讨政治很是无趣。

但在海因里希谈起卡拉自杀之前,他从未见过哥哥如此痛苦。哥哥经常话到一半,停顿半晌后才能接着说完。

卡提娅表示,等海因里希回罗马,他们夫妻俩可以与他同去,托马斯也觉得他们应该在意大利陪他几周,看看能否令他宽心。他们可以把孩子们留在慕尼黑,交给家庭教师和用人们照管,卡提娅的母亲也会常来探视。比起罗马或那不勒斯,托马斯更愿意去亚得里亚海。“亚得里亚海”这个词令他想到柔和的阳光、温暖的海水,尤其是当他在科隆、法兰克福和周边城市做年度巡回讲座时,刺骨的严寒令他越发对那里心生向往。

五月,他们在伊斯特里亚海岸附近的布里奥尼岛定了一家酒店。他们从慕尼黑搭夜火车去的里雅斯特,再换当地火车。托马斯喜欢酒店员工彬彬有礼的样子,还有沉重的老式家具,以及在一小片砾石海滩上都能感觉到的风俗礼仪。餐饮是以奥地利方式烹饪的,侍者们说着流利的德语。

然而他们三人都十分不喜欢一个带着随从住在酒店里的大公王妃。她走进餐厅,所有客人都得起身。她没有落座前,其他人不能坐下。她不离开餐厅,别人都不能走。她离开时,他们也都得站起来。

“我们比她重要多了。”卡提娅笑着说。

“我会继续坐着。”海因里希说。

她的出现令他们彼此相处融洽了起来。当海因里希表述某个新观点,说普鲁士人应该去除其非理性的焦虑时,他们就可以聊聊这个大公王妃,还有酒店经理去她餐桌点餐时的谄媚劲儿 ── 他毕恭毕敬地倒退离开,并亲自把菜单送去厨房。

“我想看她掉进水里,”卡提娅说,“水溅在权贵身上是不会客气的。”

“帝国就是这样灭亡的,”海因里希说,“一只疯狂的老蝙蝠在一家乡下酒店被待若上宾。这些将被彻底清扫出去。”

岛上的无聊,加上大公王妃的傲慢,让他们想离开达尔马提亚海岸。他们发现波拉有一艘汽船能送他们到威尼斯,于是托马斯在丽多岛的拜恩斯大酒店订了房间。

他们出行的前一天,传来马勒过世的消息。所有报纸都刊登了头条。

“克劳斯,我的哥哥,”卡提娅说,“他一直爱着马勒,他的很多朋友也是。”

“你的意思是?”海因里希问。

“是的,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相信没发生过什么。阿尔玛一直盯着。”

“我只见过阿尔玛一次,”海因里希说,“如果我娶了她,我也会死的。”

“我记得她故意不理马勒,而这似乎让他感到愉快。”托马斯说。

“那些年轻人爱他,”卡提娅又说,“克劳斯和他的朋友们打过赌,赌谁能先吻到他。”

“吻马勒?”托马斯问。

“我觉得我的父亲更喜欢布鲁克纳,”卡提娅说,“但他爱马勒的歌曲。还有一首交响曲。我不记得是哪首了。”

“一定不是我听过的那首,”海因里希说,“因为它太长了,从四月一直听到新年,我听着听着胡子都长了一大把。”

“我们家很爱马勒,”卡提娅说,“即便只是提起马勒的名字,我哥哥也会有种滑稽的满足感。在其他方面他很正常。”

“你哥哥克劳斯?正常?”托马斯问。

托马斯从未经海路到威尼斯。他望见这个城市的剪影的那一瞬间,就知道这次他会写它。在同一瞬间,他想到如果能在小说中让马勒复活,他将能得到多大的安慰。他想象着马勒正在船上的同一个地方,他换了换姿势,以便能看到更好的风景。

托马斯知道他将如何描述马勒:个头中等偏下。相对于纤细的身子,脑袋显得过大。他的头发朝后梳。他的粗眉高耸而拧作一团,他的注视随时会朝向内心。

此刻在托马斯的眼中,小说里的这个人物是一个作家,而不是作曲家,他写了许多托马斯自己考虑过要写的书,比如关于腓特烈大帝的一部长篇。他在他自己的国家中是个名人,现在他想从写作中,甚或是从名声中,抽身出来,休息一下。

“你在构思什么吗?”卡提娅问他。

“是的,但我不确定那是什么。”

引擎停下时,贡多拉蜂拥而至,登陆梯放下了,海关人员登上甲板,人们开始登岸。他们坐上贡多拉后,托马斯注意到这种船暗沉肃穆的风格,它像是为运载棺材而设计的,而不是在威尼斯的河道里运载活人。

他们站在酒店大堂时,托马斯说了一句这地方没有大公王妃可太好了。他们的房间朝向海滩,大海正在涨潮,长长的浪线有节奏地拍击沙滩。

他们用餐时发现客人来自世界各地。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桌上,是一群礼貌而安静的美国人,稍远处坐着几位英国妇人,一家子俄国人,几个德国人和波兰人。

他观察着那个和女儿们坐在一起的波兰母亲,她请前来点餐的侍者先走开,似乎还在等另一个人。接着她们朝一个男孩招手,他正从两扇大门进来,很快落座。他迟到了。

男孩沉着地走进餐厅。他有一头及肩的金色卷发。他穿一件英国水手服。他自信地走到他家人的那张桌子,朝母亲和姐姐们正式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在了托马斯的视线毫无遮挡的座位上。

卡提娅也注意到了这个孩子,但托马斯觉得海因里希没有。

“我想去圣马可广场,”海因里希说,“谁不想去呢?然后去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再然后可能去圣洛克堂看丁托列托的画,接着再去另一个奇怪的小教堂,里面像小商店,挂着卡尔帕乔的画。我就想看这些。剩下的时间我想去游泳,什么都不想,看看大海,看看天空。”

托马斯打量着孩子白皙的皮肤,蓝色的眼睛,安静的模样。他母亲对他说话时,他礼貌地点点头。他和侍者说话时一本正经。让托马斯动心的不只是他的美貌,还有他镇定自若的样子,他安静时不显得郁闷,他和家人坐在一起,又保持着距离。托马斯琢磨着他的镇定,他的自信。当男孩的视线与他相遇时,托马斯垂下目光,暗自下定决心,他只思考明天的计划,不再去想这个孩子。

早晨,天色碧蓝,他们决定充分利用酒店的沙滩设施。托马斯带着他的笔记本和一部打算读的小说,卡提娅也带了本书。酒店员工给他们安排好了遮阳伞,摆好了桌椅,让托马斯可以写作。

早餐时他又看到了那个男孩。他再次比家人们晚到了,这仿佛是他为自己申请的特权。他迈着前一天的那种优雅步伐,轻快地穿过房间。他知道自己没机会和这男孩说话,于是男孩越发地吸引他。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望着他。

他写道,在第一个钟头,男孩和他家人都没来。当男孩终于出现时,他光着胸脯,对正在堆沙丘的一群人宣告他的到来,他们喊着他的名字,那是一个托马斯无法准确念出的双音节名字。

这些年轻人用一块旧木板在两个沙丘间划出连接线。他看着男孩抱着木板,在另一个年龄更大、更强壮的男孩的帮助下,把木板放回原地。这两人检查了他们干完的活后,勾肩搭背地走开了。

卖草莓的小贩过来时,卡提娅让他走开。

“他们洗都不洗。”她说。

托马斯放弃了写作,捧起小说阅读。他觉得男孩和他的朋友去玩什么恶作剧了,午餐时男孩会现身的。

他在海上折射过来的乳白色光线中昏昏睡去,然后醒来,读书,再睡去,后来他听到卡提娅说:“他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他觉得她是不想让海因里希听到。当他坐起来朝卡提娅看时,她埋首读书,没有理他。但她说得没错。那个男孩正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接着他蹚着水朝远处走去。他游了起来,直到她母亲和另一个应该是家庭教师的女子喊他回到岸上。托马斯看到他从水里出来,卷发滴着水。他越是看得仔细,看得长久,卡提娅就越是读书读得起劲。他心里明白,即便他俩独处时,也不会讨论这事,因为没什么可说的。他知道自己不必在这个场景中隐瞒自己的兴趣,便越发感觉自在起来,他挪了挪椅子,以便可以看到男孩在母亲和家庭教师的看护下擦干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