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在斯皮内尔公司上班,每天都忐忑不安。他们给他的工作很机械,就是把一本账册上的账目抄到另一本上,为的是能在总公司留一本备份。
他们认为他能胜任这份工作,告诉他钢笔的替换笔头、墨水和吸墨纸在哪后,就让他自己去干了。他在高桌子上伏案工作,办公室里几个年长的员工经过时和他打招呼。他们看到一个上等家庭出身的年轻人来火险业谋生,似乎感到欣慰。其中最友好的是许纳曼先生。
“你很快会升职的,”他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你能来这儿工作是我们的幸运。”
没有人来检查他的进度。他把两本账册都摊开放着,确保自己看起来像是在专心工作。他确实抄了一些,但一天比一天抄得少。如果他写诗,也许就会在凝神深思中把眉头拧得太紧,或者低声哼出节奏,所以他写小说。他安静地写着,他想要编织的梦想生活令他愉快,很快他就有了好心情,并一直持续到傍晚,他母亲开始相信是办公室的刻板工作令他受益,他也许会在火险业有远大前程。
打破规矩,反抗老板和监护人,这让他感到满足。他不再害怕去上班。但有些晚上公寓里很闷热,那几个小时很难熬,他无法伏案写作。
他知道母亲不欣赏他在慕尼黑街头散步,或独自去咖啡馆。如果他是在酗酒,或是与不合适的人交往,那么或许还说得通些。
“可你出门是去见谁呢?”她问他。
“一个都不见。每个都见。”
“海因里希在这里时,总是和我们待在一块儿。”
“他是完美的儿子。”
“可你为何要出门几小时?”
他笑了笑。
“没有原因。”
托马斯怯懦,内向,无法像海因里希那样自信地向母亲展示自我。在夜里,他想到他很快会在斯皮内尔公司被发现,除非他加紧抄写账册。但他继续写作,愉快地想到他有充足的纸和其他物品,如果他需要,他可以花一整天来重写一个场景。当小说被杂志录用后,他暗自欣喜,没告诉任何人。他希望小说发表后不会被人注意。
许纳曼先生总是用一种专注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转开视线,像是抓到了他正在违反纪律。他铅灰色的头发如同一根根小钢针扎在他头上。他的脸型狭长,眼睛是深蓝色。托马斯发觉此人令他不安,但他也发觉,与此人对视并迫使对方垂下视线,会让他有种奇怪的力量感。过了一段时间,他知道这些不经意的相遇和对视,是许纳曼先生一天的重要时刻。
一天上午,刚上班不久,许纳曼先生走到他桌前。
“每个人都想知道你了不起的工作进展如何,”他用一种低沉而私密的声音说道,“我知道总部快要来检查了,所以我先来看看。而你这个小顽皮在偷懒。而且比偷懒更糟。我在账册下面找到了你写的很多页东西。不管那是什么,都不是公司让你干的事。如果你只是效率低,我们都能理解。”
他搓了搓手,挨近了托马斯。
“也许这搞错了,”他接着说,“也许抄到了另一本账册上,而那本账册没放在桌上。是不是这样呢?小曼先生对此有何解释?”
“你想怎样?”托马斯问他。
许纳曼先生笑了。
有一瞬间,托马斯以为此人是想帮助自己,想彼此心照不宣地分享他的偷懒。但接着他看到同事沉下脸,收紧下巴。
“我想举报你,我的孩子,”许纳曼先生低声说,“你怎么说呢?”
托马斯把双手枕在脑后,笑了笑。
“你何不现在就去举报呢?”
托马斯回到家,看到海因里希的行李箱在门厅,海因里希正和母亲在客厅里。
“是公司让我回来的。”母亲问他为何不在斯皮内尔公司,他如是回答。
“你病了吗?”
“不,是我被举报了。我没在工作,而是在写小说。这是我从《辛普利西西姆斯》杂志 (注:"德国的讽刺性周刊,由阿尔贝特·朗根创办于 1896 年。杂志名取自格里梅尔斯豪森 1668 年的小说《辛普利西西姆斯历险记》。") 的主编阿尔贝特·朗根那里收到的信,他录用了我最新的一篇小说。相比火险业的整个未来,我更在乎他的意见。”
海因里希表示他想看看这封信。
“阿尔贝特·朗根很有名望,”他边读信边说,“大多数年轻作家,还有很多老作家,想要收到这样一封信都得呕心沥血才行。不过这给不了你不工作的理由。”
“你成了我的监护人吗?”托马斯问。
“显然你需要一个监护人,”他母亲说,“谁允许你从公司回家的?”
“我不会再回去了,”托马斯说,“我打算写更多的短篇和一部长篇。如果海因里希要去意大利,我要和他一起去。”
“你的监护人会怎么想?”
“他们对我的控制即将结束。”
“你拿什么赚钱?”
托马斯把双手枕在脑后,正如他对许纳曼先生做的那样,然后对母亲露出笑容。
“我会求你。”
在一星期的冷战、哄劝之后,他终于把海因里希争取过来。
“我该怎么向监护人解释?”他母亲问,“斯皮内尔公司也许已经有人通风报信了。”
“告诉他们我得了肺结核。”托马斯说。
“别给监护人回信。”海因里希加了一句。
“你俩好像都不明白似的,如果我不向他们汇报,他们可以停发我的津贴。”
“那就说病了,”海因里希说,“病了,需要意大利的空气。”
她摇摇头。
“我不想拿生病来开玩笑,”她说,“我认为你应该回去道歉,好好工作。”
“我不会回去的。”托马斯说。
他心知母亲其实已经接受了他不会回斯皮内尔公司了。他和海因里希商量着如何劝服母亲给他一笔零花钱。最后他对母亲的恳求无效,便转而求他的两个妹妹。
“我干这种下等工作,对家里没什么好处。”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卢拉问。
“我要和海因里希一样写书。”
“我认识的人都不读书。”卢拉说。
“如果你帮我,我就在你和母亲吵架时帮你。”
“你也会帮我吗?”卡拉问。
“你们俩我都会帮。”
她们对母亲说,有两个作家哥哥将有助于她们在慕尼黑交游。她们会被邀请去更多的地方,更受人关注。
茱莉娅终于对他说,她认为他最好去意大利。她给监护人写了一封正式信函,通知他们这是在听取专家意见后,出于健康原因才这么做的。她的语气坚决而强硬。
“我唯一担心的是,我听说意大利人喜欢夜晚上街。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个。至今我仍无法想象你在街上干什么。我得让海因里希保证你早早睡觉。”
他们在制订南行计划时,海因里希告诉托马斯,他为了弟弟的事,向母亲说了多少好话。他说他告诉母亲,自己很欣赏托马斯的诗。托马斯只道了声谢。
他喜欢与一个他无法完全信任的人一起旅行。这将激励他越发守口如瓶,不分享任何秘密。他们可以讨论文学甚至政治,也许还有音乐,但他始终明白海因里希和母亲对他的权力。托马斯会一直提防着不让兄长找到任何能在将来对付他的把柄。他不想再回到火险公司。
他们先去了那不勒斯,一看到德国人就避开,然后搭着邮递马车继续旅行,去往罗马东部萨宾山的帕莱斯特里纳。那个城市坐落于山谷之上,道路两旁都是桑葚树、橄榄树和葡萄藤架,耕地被石头墙分隔成小块私田。他们在海因里希曾住过的贝纳第尼之家安顿下来。那是一栋位于斜巷里的沉静而结实的大宅子。
他们各有一间卧室,共享一个起居室。起居室背阴,有石铺地板、藤编椅子和马鬃沙发,还有两张桌子,他们可以像隐修士或勤恳的职员那样,背对背地伏案写作。
宅子的女房东,大家都叫她内拉,她掌管楼上一层,大厨房是她的总指挥室。她对兄弟俩说,在他们之前这里住过一个俄国贵族,他遇见了游魂。
“我很高兴,”她说,“他把游魂带走了。帕莱斯特里纳有自己的鬼魂,我们不需要外来的游魂。”
在那不勒斯,托马斯几乎没能睡觉。因为他的房间太热,也因为他白天在城市里逛街遇到了令他震撼的事。一天上午,一个年轻人尾随上了他和他哥哥,他知道他们穿着太讲究,太正式,在人群中很显眼。年轻人先用英语招呼他们,然后欺近了改说德语。他想给他们介绍姑娘。兄弟俩没理他,想要避开他,但他越发凑到跟前,拉住托马斯的胳膊,低声说他有姑娘,但有的不只是姑娘。他说得神秘兮兮,仿佛在暗示什么。这句“有的不只是姑娘”,显然他以前也说过。
他俩好不容易在拥挤的街道上脱身,海因里希碰了碰托马斯。
“这种事最好在天黑后,最好是找单身的。那人是在耍我们。白天才不会做这种事。”
海因里希随口说出这番话,像是见惯不惊,但托马斯不确定他是否只是逞强。他看着小巷里破旧的楼房,思忖那里有没有位于暗处的、有人把守的房间,在某些房子里是否正在进行交易。当托马斯琢磨着那些脸,包括许多洋溢着活力和美的年轻面孔,他寻思他们,或是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晚上会不会有空。
他想象着自己悄悄经过海因里希的房门,独自出去了。他勾勒出夜色中的街道、垃圾、臭味、流浪狗、门窗里传来的人声,也许还有守在角落里的人。他想象着自己如何与其中一个人以他期待的方式发生亲密关系。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海因里希说道,这时他们走进了一个一侧有教堂的大广场。
“这里的气味对我来说很新鲜,”托马斯回道,“我在思考怎么形容它们。”
他们在那不勒斯经历的氛围,填满了托马斯清醒的时间,也进入他的睡梦。甚至当他在帕莱斯特里纳写新的小说,听到海因里希在另一张桌上运笔书写的声音时,某个夜晚在那不勒斯也许会发生的事,总是令他振奋。他想象着自己被一盏昏黄的灯引入一间屋子,那里的家具破破烂烂,地上铺着老旧的地毯。然后一个端庄的、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开了门,又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他有乌黑发亮的头发、漆黑的眼睛,他脸上的表情目的明确。年轻人一言不发,他都不看托马斯一眼就直接开始脱衣。
他为了驱走这些念头,和自己定下规矩,只有写完一个小说章节,才能让心思折回到那屋里的事。他又开始写了,他意识到内心澎湃的感受已经潜入了他正在构思的这个场景。当海因里希的笔沉默下来时,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写下去,免得房间里一片死寂。他写完这一场景,悄无声息地从椅子上起身,他走过房间时,看到海因里希偷偷摸摸地把几页纸塞到笔记本下面。
后来海因里希出门散步时,托马斯拿起笔记本,看到下面压的四五张纸上画满巨乳的裸女。在一些画上他还画了胳膊和腿,甚至是手和脚。少数几幅画上的女人手拿香烟或酒。所有画上的乳房都巨大赤裸,还精心描绘了乳尖。
他想,这可真怪,他俩每天都在写小说,但心里想着别的事,并从这些事中汲取力量,滋养想象力。他心想他的父亲在签合同、去银行、寻找投资伙伴时,是否一直想着能让他呼吸加快的私事。
当海因里希出门散步时,托马斯常有冲动想与他同去,但他心知哥哥对独处的需求犹在自己之上,或说在哥哥的意识中,两个年轻的单身兄弟一起出门散步这事显得更不寻常。
他们的女房东有两个这样的兄弟,两人住在一起,都体弱多病。有时傍晚他们过来在厨房里坐坐,或在星期天弥撒后出现。托马斯感觉,即便在熟悉的环境中,他们都看起来很古怪。他们既没有结婚,也不是单身。他们都有点不喜欢对方。其中一个当过律师,他退休的原因是个谜团。他兄弟时常提及此事,但一开口就被他的房东姐姐制止。另一个很迷信,但他的律师兄弟不赞同他的想法。这个迷信的兄弟煞有其事地告诉托马斯和海因里希,说当一个男人去见牧师时,应该把右手放在自己睾丸上,但律师兄弟说没有这种规定。
“事实上,”他说,“有一条规定是不要做这种事。还有一条规定要人保持理智。所以我们都有头脑。”
托马斯心想,他和海因里希是不是这对兄弟的弱化版。他想,等他们人到中年,这种相似性会越发明显。他认为他们现在待在一起,是因为若是向母亲要钱,两人一起开口,谈谈旅游见闻,聊聊他们的作品,事情会容易很多。
唯有一次在意大利旅居时,曼家兄弟吵过一架。起头是海因里希陈述了一个托马斯闻所未闻的观点:他认为德国统一是一个错误,唯一的结果是让普鲁士人继续统治。
“他们夺取了控制权,”他说,“一切假借发展为名。”
对托马斯而言,发生在海因里希出生那年,以及在他自己出生前四年的德国统一事件,是早有定论的,无人能争议其价值。它逐渐演变为一项工程,其意义早已彰显。德国是一个国家。德国人说一种语言。
“你认为巴伐利亚和吕贝克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吗?”海因里希问。
“是的。”
“德国 ── 如果我能使用这个词 ── 它包含了两种彼此对立的要素。一种是对一切都情绪化,包括语言、人民、民间传说、森林、古代,这是十分荒谬的。另一种是关于金钱、掌控、权力。它使用梦幻的语言来遮盖赤裸裸的贪欲和野心。普鲁士人的贪欲。普鲁士人的赤裸裸的野心。它的结局会很糟糕。”
“意大利统一的结局也会很糟糕吗?”
“不,只有德国才是。普鲁士人的霸权是通过打胜仗得来的,它掌握在军队手中。意大利军队就是个笑话。你试着嘲笑一下普鲁士军队看看。”
“德国是一个伟大的现代国家。”
“你说什么胡话。你经常胡说一气。你听到什么就信什么。你是一个渴望失恋的年轻诗人。但你生活在一个对扩张、霸权感兴趣的国家。你得学会思考。你只有学会思考,才能成为一个小说家。托尔斯泰能够思考,巴尔扎克也能。很不幸,你不能思考。”
托马斯起身离开房间。之后几天他一直想展开一场争论,证明海因里希是错的。但他突然醒悟到,海因里希是故意吵架的,这番话并非他的本意。也许他只是为了争吵而争吵。他从未听哥哥说过这种话。
俯瞰镇子的巴贝里尼宫,是一个庞大而丑陋的建筑物。托马斯没有告诉海因里希,他悄悄出门去参观导游书上提到的公元前二世纪的尼罗河镶嵌画。当托马斯出现时,门口那个女人表示惊讶,她怏怏不乐地告诉他关门的时间。她给他指明镶嵌画的位置,守在那里的是一个穿着破旧制服,漫不经心的年轻人。
令托马斯着迷的是镶嵌画的晦暗感,那一定是在时光中褪了色,灰色和稀薄的蓝色成为主调,石板和泥土的颜色成为主宰。
尼罗河上清澈的光线让他想起吕贝克的码头,被风吹远的云,他父亲告诉他,他可以从一个系缆桩跑到下一个,但不要被缆绳绊住脚,也不要离水太近。
他的父亲和一个职员在一起,讨论着船、货物、日程。雨滴落下来时,两人望向天空,伸手试了试是否会下大雨。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他正在构思的小说的全貌。在这部书中,他将把自己重塑为一个独生子,把母亲写成一个娇美的、爱好音乐的德国女继承人。把伊丽莎白姑妈写成喜怒无常的女主角。男主角不是一个人,而是家族商行本身。吕贝克的重商氛围将成为小说背景,但商行会衰败,正如家里的独生子会夭折。
如同镶嵌画的艺术家曾构想出一个云影水光中的流动世界,他也要重建吕贝克。他要进入父亲的灵魂,还有母亲的、祖母的、姑妈的灵魂。他会看到所有这些人,刻画出他们命运的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