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取走客人的大衣、围巾和帽子,这时他的母亲还在楼上。等所有人都被请到客厅时,茱莉娅·曼还待在她的卧室里。托马斯和他的哥哥海因里希,妹妹卢拉、卡拉在第一个楼梯平台处张望。他们知道母亲很快会现身。海因里希得告诫卡拉,让她别出声,否则他们会被勒令去睡觉,从而错过这一刻。他们的弟弟维克托还是个娃娃,正在楼上房间里睡觉。
茱莉娅走出卧室,她的头发被仔细地束在脑后,扎着彩色的蝴蝶结。她的连衣裙是白色的,黑鞋是特地从马约尔卡品牌店定制的,款式像舞鞋一般简洁。
她带着一丝不情愿的神色来到众人中间,仿佛她之前一直独自待在一个比节庆期间的吕贝克更有意思的地方。
茱莉娅走进客厅,环顾周围时,她会在客人中间看到一个人,他通常是个男人,一个不太可能会来的人,比如克林胡森先生,他既不显得年轻也不显老;又如弗朗茨·卡多维斯,他眯眼看人的样子与其母一脉相承;或如奥古斯特·莱韦尔库恩法官,他有两片薄嘴唇,胡髭修得整整齐齐。这样一个人会成为她的焦点。
她的迷人之处来自其异域气息,以及从魅力中透出的脆弱感。
但当她问起客人的工作、家庭以及消夏计划时,她明亮的双眸泛起柔波。说起消夏,她会想知道特拉沃明德各家酒店的舒适度,接着会问一些远方城市的大酒店,比如特鲁维尔、科利尤尔那些地方,或是亚得里亚海的度假酒店。
很快她会问出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她会问对方对他们熟人中的某位普通的或有身份的女子有何看法。弦外之音是镇上的体面人士对这女子的私生活有所非议。比如小斯塔文西特夫人、麦肯敦夫人,或老迪斯特尔曼夫人,或是某个更低调的隐退人士。如果这位困惑的客人说他觉得那女子挺好,除了泛泛之言别无可谈,那么托马斯的母亲便会这样表达她的意见,说他们谈论的对象在她审慎的想法中是个出色的人物,亲切可人,吕贝克很荣幸能有这样一位女性。她的口气像是在透露一桩眼下需要保密的私闻,甚至连她的议员丈夫都不知此事。
次日消息便会传开,他们母亲的仪态举止如何,她又评论了什么人,最后海因里希和托马斯会从同学那里听说这些,仿佛这是一场刚刚在汉堡上演的摩登剧。
在傍晚,如果议员去参加会议,或者等托马斯和海因里希练完小提琴,吃完晚餐,换上睡衣时,母亲便会向他们讲起她的祖国巴西。她说那地方非常辽阔,没人知道那边有多少人,他们长什么模样,说什么语言,那个国家比德国大很多很多倍,那里没有冬天,没有冰霜和真正的严寒,那条亚马逊河比莱茵河长十多倍,宽十多倍,有很多小河汇入,那些河流来自丛林深处,那里的树木比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树长得更高,那里的人谁都没见过,也不会见到,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熟悉丛林,一旦有人闯入,他们立刻隐藏起来。
“跟我们说说星星吧。”海因里希会说。
“我们在帕拉蒂的房子是建在水上的,”茱莉娅会说,“可以说它就像一条船,和水融为一体。晚上我们能看到星星,它们很亮,低低地挂在夜空。这里北方的星星又高又远。在巴西,星星和太阳一样,白天也能看到。它们自己就是小太阳,发着光,离我们很近,尤其是住在水边的人。我母亲说你有时晚上可以在楼上的房间里看书,因为映在河上的星光如此清澈明亮。你得拉上百叶窗挡住光线,否则就睡不着。当我还是个小女孩,在你们妹妹的年龄时,我真的相信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我在吕贝克的第一夜,吃惊的就是我看不到星星。它们被云遮蔽了。”
“跟我们说说船吧。”
“你们该去睡觉了。”
“说说糖的故事吧。”
“托米,你知道糖的故事。”
“那就再讲一小段吧?”
“哦,吕贝克生产的所有杏仁糖里用的糖,都来自巴西。正如吕贝克的杏仁糖很有名,巴西的糖也很有名。所以当吕贝克的有钱人和他们的孩子在圣诞夜吃杏仁糖时,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吃巴西的一部分。他们吃着为他们漂洋过海的糖。”
“我们为什么自己不生产糖呢?”
“这个你得问你父亲。”
多年后,托马斯寻思,他父亲当初决定娶茱莉娅·达·席尔瓦-布鲁恩斯 ── 而非一个来自当地海运老板或传统商贸、银行家庭的呆板的女儿,是否就是曼家家道中落的开端。众所周知,茱莉娅的母亲有南美印第安人的血统。从此,对新鲜感的渴求进入了家族精神,而之前这个家族感兴趣的仅是体面的,并能产生持续回报的事。
在吕贝克人的记忆中,茱莉娅的母亲过世后,她是和姐姐、三个哥哥一起来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他们被一个叔叔抚养。他们刚来城里时,一句德语都不会说。城里有些人心怀疑虑地盯着他们,比如老奥弗贝克夫人,她出了名地坚守改革派教会的教条。
“有一天我看到这几个孩子经过圣马利亚教堂时为自己求福,”她说,“和巴西做生意也许是必要的,但我知道吕贝克的上等人从未娶过巴西人,绝对没有。”
茱莉娅结婚时年仅十七,她生的五个孩子都有议员家后代的高贵气质,但还多了一种骄傲和自我意识,吕贝克人从未见过这种自我标榜的样子,奥弗贝克夫人和她圈子里的人希望这不会风行起来。
议员比他的妻子大十一岁,因为这一不寻常的结婚决定,他被投以惊愕的目光,仿佛他投资了意大利油画或罕见的锡釉彩陶,要满足一种议员和他的祖辈们一直引而不发的兴趣。
曼家的孩子在星期天去教堂之前,都得接受父亲的严格审视,而他们母亲总是在楼上更衣室里试帽子,换鞋子,让他们等。海因里希和托马斯得保持一脸严肃,做个好榜样,卢拉和卡拉则努力站得笔挺,一动不动。
维克托出生时,茱莉娅就不太在意丈夫的苛刻规矩了。她喜欢女孩们扎彩色蝴蝶结,穿彩色长袜,也不反对男孩们把头发留长,行为举止更加宽松。
茱莉娅去教堂时穿着优雅。她经常只穿一种颜色,比如灰色或深蓝色,鞋袜颜色配套,只有帽子上的红色或黄色箍带才显出别致。众所周知,她丈夫的服装是在汉堡定制的,剪裁合体,他的亮相总是无懈可击。议员每天换衬衫,有时一天换两件,他的衣柜是加大的。他的胡髭修理成法式。他一丝不苟的外表代表了家族商行百年来坚守卓越,秉持精英的态度。但他豪奢的衣柜体现了他的个人观念:吕贝克的曼家不仅意味着金钱和贸易,还有审慎得体的风范。
令他感到可怕的是,在从贝克格鲁伯的曼家到圣马利亚教堂的短短一程路上,茱莉娅不时和人打招呼,愉快而随意地叫出他们的名字,这种事在吕贝克星期天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这让奥弗贝克夫人和她的老闺女越发相信,曼夫人在内心深处仍是一个天主教徒。
“她又蠢又爱炫耀,这就是天主教徒的特点,”奥弗贝克夫人说,“她帽子上的箍带太轻佻了。”
当一大家子一起出现在圣马利亚教堂中,茱莉娅的肤色显得特别苍白,衬着栗色的浓密头发和神秘的眼睛,有种奇特的魅力。这双眼睛落在牧师身上时,隐隐流露嘲讽之意,当她丈夫的家族以及他们的朋友一脸肃然地参加宗教仪式时,这种嘲讽便格格不入。
托马斯发觉,父亲不爱听他妻子讲巴西的童年往事,尤其是当女孩们在场。但父亲很乐意被托马斯问起吕贝克的历史,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家族商行如何从罗斯托克白手起家。父亲似乎很喜欢托马斯在放学回家路上去他办公室,坐下来听有关船舶、仓房、银行合伙人和保险的事,托马斯还会记住他听到的内容。
就连远房表亲都认为,海因里希像母亲,满脑子梦幻、叛逆,总是一头扎在书堆里,而小托马斯少年老成,将来能把家族商行带入下一个世纪的非他莫属。
当女孩们长大后,如果父亲出门去俱乐部或去见人,所有的孩子都会聚到母亲的更衣室,茱莉娅会继续讲她的巴西故事,说那里的人穿的衣服如何洁白,洗衣如何费事,所以每个人看起来都特别而美丽,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黑人还是白人。
“那里不像吕贝克,”她说,“没人觉得必须一本正经。那里没有噘着嘴的奥弗贝克夫人,没有永远满面愁容的埃斯库切斯一家。在帕拉蒂,如果你看到三个人,那么一定有一个在说话,另两个在笑,而且他们都穿白衣。”
“他们在讲笑话吗?”海因里希问。
“就是在笑。他们就是那样。”
“可是笑什么呢?”
“宝贝,我不知道。但他们就是那样。有时候晚上我还能听到那种笑声,从风里传来。”
“我们能去巴西吗?”卢拉问。
“我觉得你父亲不会让你去巴西。”茱莉娅说。
“等我们长大了呢?”海因里希问。
“我们永远不知道长大后会发生什么,”她说,“也许你到时能去任何地方。任何地方!”
“我只想待在吕贝克。”托马斯说。
“你父亲听到这个会高兴的。”茱莉娅说。
和哥哥海因里希、母亲、妹妹们相比,托马斯更是活在自己的梦中世界。就连和父亲讨论仓房,也像是一个梦幻世界的延伸,他时常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希腊神,或是童谣故事里的人物,或是他父亲挂在楼梯墙上的油画上的女子,表情热切、焦急、期待。有时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比海因里希小,不及他强壮,不确定自己是否每天像大人一样和父亲去他办公室,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马蒂尔德 ── 她是母亲的用人,掌管更衣室,确保母亲的鞋子成对摆放,香水瓶永远不空,秘密物件永远放在正确的抽屉里,不被他查探到。
当他听人说他将在商界大放光彩,当他因为知道即将抵达的货物、船只和远方港口的名字而令客人们刮目相看时,他心怀忧惧地想到,如果这些人得知他的真面目,就会对他观感大变。如果他们能看透他的心思,知道他在晚上甚至在白天把自己想象成楼梯井油画上的渴盼的女子,或是一个仗剑放歌、行走江湖的人,他们就会摇摇头,觉得他很有心机,把他们都蒙在鼓里,还骗取了父亲的赞赏。他是个谎言师、欺诈者,不能被信任。
海因里希当然了解弟弟的真面目,对弟弟的梦中人生一清二楚。他不仅知道托马斯的梦想比他自己的更辽阔宏伟,还警告过他,他装假的能力越高超,被揭穿的危险就越大。海因里希和弟弟不同,他在家中毫不矫饰。他长到十几岁时,对海涅、歌德、布尔热、莫泊桑极为热衷,对船舶、仓房毫无兴趣。他觉得后者无聊,无论如何劝告都无法阻止他对父亲表明心迹,说他不想与家族事业有任何瓜葛。
“我看到你吃午餐时在模仿一个小商人,”他对托马斯说,“所有人都被你骗了,除了我。你打算何时告诉他们你是在装假?”
“我没在装假。”
“你一句真话都不说。”
海因里希彻底地从家族要务中脱身而出,父亲只好不管他,转而盯着次子和两个女儿,纠正他们仪态举止上的瑕疵。茱莉娅试图培养海因里希的音乐兴趣,但他不想再练钢琴和小提琴。
托马斯想,海因里希若非深爱妹妹卡拉,早已彻底和家庭断绝关系。他和妹妹相差十岁,对她更像是父亲而非兄长。卡拉还在襁褓中时,海因里希就抱着她在房子里游荡。等她长大了些,他教她纸牌,和她玩只有他俩参与的简单捉迷藏游戏。
海因里希对卡拉的爱让别人都称赞他温柔细心。他也有朋友,也参加男性活动,但他总是殷切地照顾卡拉。如果卢拉嫉妒海因里希对妹妹如此上心,海因里希也会带她一起玩,但她不久就自觉无趣,因为妹妹和大哥彼此间聊天和嬉乐的样子,似乎不容别人插足。
“海因里希人很好,”一个表亲说,“如果他能实际些,家族的未来就有保障了。”
“不是有托米吗,”伊丽莎白姑妈转身看着托马斯说,“托米会把商行带入二十世纪的。这不就是你的计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