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波折虽然从没有断过,然而我似乎总是能得到一些喘息和恢复的机会。但平静的时间越长,随之而来的冲击也就越可怕。因为确信这一点,就算是在最好的时候,我也无法藏住心底的忧虑。
随着西亚马克平安出国,看样子我最担心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尽管我非常想念他,有时候似乎再也无法压抑想要看他一眼的渴望,但我从没有后悔过送他出国,也从不希望他会回来。我会和他的照片说话,给他写很长的信,把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告诉他。马苏德是那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不仅不会给我惹任何麻烦,还常常为我解决各种问题。他的青春期是在艰难动荡的岁月中度过的,但他始终都以耐心和镇定的态度面对一切。对于希琳和我,他自觉负有很大的责任,把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很多事情扛在肩头。我必须小心,不去利用他的善良和自我牺牲精神,也不逼这个年轻人去做能力以外的事情。
平时马苏德会站在我背后,一边给我按摩脖子一边对我说:“我真担心你会累病了,去床上休息一下吧。”
我会对他说:“别担心,亲爱的。没有人会因为工作太多而生病。只要晚上好好睡一觉,每周休息两天,所有疲惫就都会烟消云散。真正让人生病的是无聊、忧虑和无用的念头。工作才是生命的精髓。”
马苏德不只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搭档、我的朋友和顾问。我们会讨论所有事情,一起做决定。他说得对,我们不再需要别人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以后会有人利用他的善良和无私而占他的便宜,就像他妹妹只要用一个吻、一滴眼泪或者一声恳求就能让他做任何事。
对于希琳,马苏德就像是一位负责任的父亲。是马苏德带希琳去学校报名,和她的老师们交谈,后来又每天和她一起去上学,给她购买所需要的一切。空袭来临时,马苏德会抱着希琳一起躲在楼梯下面。他们相互关爱,让我很高兴。但和一般的母亲不一样,看到他们长大,我的心中并没有半点欣喜。实际上,随着战争的持续,我的心中只有越来越多的恐惧。
每一年我都对自己说,战争明年就会结束了,马苏德不会被征召入伍。但战争一直看不到尽头,我们的邻居和朋友的孩子不断死在战场上。这样的消息让我心惊胆战。甚至就连马哈茂德的儿子吴拉姆-阿里也死在了前线。听闻他的噩耗,我感到格外忧郁。我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的场景。那时他站在我家门口。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穿了一身军装,还是因为他眼睛深处那种陌生的光亮,我觉得他看上去比以前要年长了许多。他不再是原先的那个吴拉姆-阿里了。
我惊讶地向他问好,又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必须发生什么事,我才能来看您吗?”他带着一点责备的口气反问道。
“不,亲爱的,这里永远都欢迎你。我只是有些吃惊,毕竟你是第一次来我家。请进。”
吴拉姆-阿里似乎有些不安。我给他倒了一杯茶,开始和他闲聊起来,问了问他家里人的情况。但我没有提起他身上的军装,还有他自愿参军上前线的事情。我觉得自己是害怕谈论这些事。这场战争已经浸透了鲜血、痛苦和死亡。当我终于不再说话的时候,他说道:“姑姑,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
“原谅什么?你做了什么?还是你打算做什么?”
“您知道,我已经去过了前线。”他说,“我正在休假,随后还会回去。是的,这就是战争,一切服从真主的意志,也许我会成为一名烈士。如果我有那样的幸运,我请求您原谅我和我的家人曾经那样对待过您和您的儿子们。”
“真主不允许如此!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愿真主永远都不会让那样的一天落在你的身上。”
“但这不是坏事,这将是一种祝福。这是我最大的意愿。”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责备他,“好好想一想你可怜的妈妈。如果她听到你这样说,一定会崩溃……我真的不明白,她怎么会让你上战场。难道你不知道,父母的赞同要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重要?”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她的允许。一开始,她只是一直哭。我带她去了安放战争牺牲者的医院,对她说:‘看看敌人在如何杀戮我们的人民。你真的想要阻止我履行信仰赋予我的义务吗?’我妈妈是一个真正有信仰的人,我相信她的信仰要比我爸爸坚定得多。她说:‘我怎么能违逆真主?他所满意的事情,就是我满意的。’”
“好吧,亲爱的孩子,但你还是应该先把学上完。如真主所愿,也许那时战争就结束了,而你也能为自己创造一个舒适的人生。”
他冷笑一声说:“是的,就像我爸爸一样。这就是您的意思,对吗?”
“嗯,是的。这有什么错吗?”
“就算其他人不明白,您也一定能理解。不,那不是我想要的!战场完全是另一个地方。只有在那里,我才感觉自己接近了真主。您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世界。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有着同一个目标。没有人谈论钱和地位,没有人夸夸其谈,没有人贪图财富。我们所比拼的是献身精神和自我牺牲。您无法想象大家是怎样争先恐后地奔赴火线。那里才有真正的信仰,没有伪善,没有欺诈。我正是在那里才遇到了真正的穆斯林。花言巧语和物质利益在那些人眼中一文不值。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获得了内心的平静,成为接近真主的人。”
我低下头,认真思考这个年轻人的话。这是他发自肺腑的信念之词。吴拉姆-阿里找到了属于他的真理。这时,他哀伤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今天下午,我去了爸爸的商店。他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困扰。我开始对一切事情产生了怀疑。您还没有见过那幢新房子,对吧?”
“确实还没有。不过我听说那家店非常大,很漂亮。”
“是的,它很大。就和您能够想象的一样大,您在里面甚至会迷路。但是姑姑,那是一处被国家没收的房产,是偷来的。您明白吗?我爸爸满口信仰和虔诚,我真不知道他怎么能住在那里。我一直对他说:‘爸爸,拥有这幢房子是不被信仰认可的,它真正的主人并没有把它交给你。’爸爸却说:‘让它的主人下地狱去吧。那家伙是个骗子和贼,革命之后就逃走了。你会担心贼先生不许可吗?’他说的话和做的事让我感到困惑。我想要逃走,我不想变成他的样子。我想要做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我留他吃了晚餐。当他做晚祷的时候,他纯洁的信仰让我发抖。我们道别时,他悄声对我说:“请祈祷我成为烈士。”
吴拉姆-阿里的愿望成真了,我却伤心了很长时间。但我不允许自己去马哈茂德家里表示哀悼。母亲很生我的气,她说我铁石心肠,像骆驼一样固执倔强。但我就是没办法走进那幢房子。
几个月之后,我在母亲家看见了伊特兰-萨达特。她显得苍老而憔悴,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都垂了下来。看见她,我哭了出来,将她抱住,却不知道该对一位失去孩子的母亲说些什么,只能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通常哀悼的话。她轻轻地将我推开,对我说:“不需要哀悼!你应该祝贺我,我的儿子成了烈士。”
我一时呆住了,只能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眼泪。我怎么能祝贺一位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伊特兰-萨达特离开以后,我问母亲:“她真的不为儿子的死感到痛苦?”
“不要这么说!”母亲说道,“你根本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这只是她安慰自己的办法,她只能依靠坚定的信仰来帮助自己承受这种痛苦。”
“你对伊特兰的看法也许没有错,但我相信马哈茂德一定会利用他儿子的牺牲去牟利……”
“让真主带走我的生命吧!你在说什么,闺女?”母亲责备道,“他们已经失去了儿子,你却还在他们背后冷嘲热讽?”
“我了解马哈茂德。”我说,“你确定他没有想办法利用儿子的死来牟取好处?你觉得他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商人。为什么你这么忌妒他?每一个人的人生都会有得有失。”
“算了吧,你很清楚,诚实和干净的钱不是那么容易挣的。难道阿巴斯伯伯不是商人吗?他做生意要比马哈茂德早三十年,现在他为什么还是只有那一家店铺,而刚刚开始做生意的阿里却已经在大把捞钱了?我听说他刚刚订了一幢价值几百万土曼的房子。”
“接下来你又要说阿里了?赞美真主,像我儿子这样聪明又虔诚的人总是会得到真主的帮助。也有一些人会像你一样不幸。这都是真主的意愿,你不应对此感到气愤。”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望母亲了。我经常会去帕尔文太太家,但我从没有敲过母亲的门。也许她是对的,我是在忌妒。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当人们都在因为战争和世事艰难而受苦时,我的兄弟们却在日复一日地积累财富。不!这不符合道义与人性。这是有罪的。
我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只需要承受相对的贫困、繁重的工作和对未来的担忧。
西亚马克离开一年以后,婆婆因为迅速恶化的癌症去世了。她当时明显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愿。我相信她自己也在催促体内的肿瘤尽快扩散。她在弥留之际仍然没有忘记我们——她让她的女儿们承诺,不会让我们失去这个家。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曼索耶也做出了努力。后来,她竭尽全力遵守她母亲的遗愿,坚定地反对她的姐妹们提出的一切要求。
曼索耶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他很快就拆掉了那幢老房子,盖起了一幢四层公寓楼。在施工的时候,他尽量绕开了我们这一边的花园,让我们不必搬走。他在泥土、灰尘和噪声中住了两年,直到那幢美丽的建筑完工。公寓楼的每一层都有两套一百平方米的公寓。只有第三层是一整套大公寓,曼索耶一家人住在里面。他们将一层的一套公寓给了我们,另一套被曼索耶的丈夫用来做自己的办公室。曼妮吉哈得到了二楼的两套公寓,她住在其中一套里,将另一套租了出去。
西亚马克知道我们分到了一套公寓的时候,气恼地说:“他们应该再给我们一套公寓,这样你就能把它租出去,有一些收入了。即便如此,也只是我们应得财产的一半。”
“亲爱的儿子,”我笑着说,“你还在计较这件事吗?他们把这套公寓给我们,对我们已经非常好了。他们根本没必要这么做。想想看,我们现在有了漂亮的新家,而且没有花一分钱。我们应该高兴和感激。”
我们的公寓是最早装修完的,这样我们就能搬进来,让花园的另一侧也可以得到整修了。我们很高兴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和希琳同住一个房间绝不是件轻松的事情。我很高兴能够摆脱她无休止地嬉戏以及总是把东西弄得一团乱的毛病,希琳也很乐意摆脱我的洁癖和没完没了的抱怨。马苏德看到他明亮美丽的卧室更是高兴得不得了,而且他仍然认为西亚马克会和他一起住。
几年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马苏德已经上了高三。战争还在继续。每一年,他都以优秀的成绩通过考试,而我的忧虑也在与日俱增。
“你为什么这样着急?”我向他发牢骚,“你可以学得慢一点,过一两年再拿毕业文凭。”
“你是在建议我留级吗?”他问。
“那又有什么不好?我想要你留在学校里,直到战争结束。”
“真主啊,不!我必须赶快完成学业,为你分担一些养家的责任。我想要工作。不用担心服兵役的事,我答应你,我会考进大学,那样我就可以过几年再服兵役了。”
我该怎么告诉他,他是不可能通过入学审核的?
马苏德以优异的成绩从中学毕业了,然后他又夜以继日地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因为我们家庭的过往,他很可能没有机会被大学录取。为了安慰我,也可能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对我说:“我没有政治犯罪的记录,而且学校里的人都喜欢我,他们会支持我的。”
但这些都没有用。他的申请被驳回了,因为他的家人是政治犯。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一拳捶在桌子上,将他的书本都扔到了窗外,哭了起来。我也和他一起哭泣。我对他未来的幻想都化为泡影。
我的全部念头就是在战争中保护我的儿子。再过几个月,他就必须去军队报到了。西亚马克和帕尔瓦娜都打来电话,说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送他去德国。但我首先就没办法说服他。
“我不能丢下你和希琳。”他争辩说,“而且,我们该怎样筹到那么多钱?你刚刚才还清为西亚马克借的钱。”
“钱不重要,我会想办法筹到的。重要的是找到可以信赖的人。”
而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电话号码和那个代号——“马欣太太”。我打了那个电话。一个男人接了电话,说他就是马欣太太。但他的声音和我几年前对过话的那个年轻男人不一样。然后他开始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我突然意识到,我掉进了一个陷阱,于是立刻挂了电话。
我向曼索耶的丈夫寻求帮助。几天以后,他告诉我,送西亚马克和阿尔德希尔偷渡出国境的那些蛇头都被逮捕了。现在边境遭到了严格的管制。我又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许多男孩在偷渡出境的时候被逮捕了,还有一些蛇头收了钱,却把男孩们丢在了荒山或者沙漠里。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阿里满是恶意地说,“难道你的孩子要比其他孩子更尊贵吗?就像吴拉姆-阿里一样,他们全都有责任为自己的国家战斗。”
“像你这种人才应该上战场,因为你们在不断从这个国家获利。”我反驳道,“我们在这里只是局外人,我们没有任何权利。金钱、地位、阔绰的生活,这些全都是你们的。而我的儿子——他那样有才华,却没有权利接受教育,没有权利去工作,只是因为他的亲属有其他信仰,他就被所有审查委员会给拒绝了。他自己根本就不信那些东西。现在告诉我,既然这个国家因为他的信仰不同抛弃了他,那他还有责任为这个国家去送命吗?”
那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保护我的孩子。但我失败了。我找不到安全可靠的办法送他出国。马苏德也完全不合作,总是不断向我表示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担心?”他问我。“两年的兵役时间不算长。所有人都有义务服兵役,我也会服兵役。在那以后,我就能拿到护照,合法地离开这个国家了。”
但我没办法接受。
“这个国家正在战争中!这不是开玩笑。如果你出了事,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