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哈米德的情况有所改善。他已经不再发烧,也能吃下更多东西了。但他仍然远远算不上健康。他一直在咳嗽,晚上的时候更加严重。四年的营养失调和得不到医治的病痛让他现在的身体格外羸弱。不过,我慢慢察觉到,这些都不是哈米德真正的问题所在。与身体情况相比,他更严重的病症是在精神上。现在的他完全被绝望所吞没,不想与任何人说话,甚至对批评政府和揭露严重政治问题的新闻也失去了兴趣。他不想看见自己的老朋友,也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他现在非常抑郁,对身边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您认为这正常吗?”我问医生,“所有从监狱中被释放的人都会这样吗?”

“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是的,但别人可能没有这么严重。”医生说,“当然,他们在各方面都经历过常人无法承受的折磨。这让他们难以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反而会和家人更加疏远。不过哈米德意外地重获自由,他一直作为人生理想和目标的革命成为现实,家人们又这么热情地欢迎他回来,给他这么温暖的关怀,这些都会让他感到喜悦,帮助他重新获得生活的动力。这些日子里,我诊治过不少像哈米德这样的病人。他们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让精神平静下来,调节自己的情绪状态,使其适应身体状况。”

“但哈米德实在是太平静了,我必须不断激励他,才能让他做一些日常的事情。”

我无法理解他的消沉。一开始,我将他这种沉默归结于疾病,但他的身体的确在逐渐恢复。我以为也许是我们的家人没有给他足够的空间和时间重新适应生活。我们周围总是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人,让我们甚至连单独交谈半个小时都做不到。我们的房子仿佛变成了一家商务旅馆,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更糟糕的是,哈米德回到家的第二个晚上,婆婆甚至将生活用品都带了过来,要和我们一起住。哈米德的大姐穆尼尔也带着孩子从大不里士赶了过来。尽管所有人都在帮我们,但哈米德和我都受不了这种拥挤嘈杂的环境。

我知道,这种混乱的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是马哈茂德的责任。他仿佛是发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怪物,每天都会带一群新的参观者来猎奇。为了防止我抱怨,他开始负责为我们提供食物,每天将饭菜送到我家。按照他的说法,我应该把精力放在其他需要的地方。他的慷慨和炫耀都让我感到惊讶。我并不确切知道他到底编造了什么样的谎言,但他显然要让人们以为哈米德被释放都是因为他的努力。我相信如果没有人拦着,他真的会每天扒光哈米德的衣服,好让观众们能看到他的伤疤。

政治一直都是这幢房子里的热门话题。终于,哈米德的一些老朋友和新的追随者也来看他了。他们想近距离“瞻仰”这位伟大的英雄,倾听他讲述组织的历史,还有他们那些已经牺牲的同志。但哈米德不想见,总是用各种借口来躲避他们。有他们在的时候,哈米德就会变得更加沉默和沮丧。即便在马哈茂德的朋友和其他人来看他的时候,他也不会是这种样子。对此我也很惊讶。

有一天,医生来给哈米德检查身体的时候问我:“为什么你们家里总是有这么多人?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病人需要休息?”他在离开之前当着众人的面说道:“我在第一天就告诉过你们,这位病人需要安宁,需要清洁的空气、清静的环境,让他可以好好休息,恢复体力,这样他的病才能痊愈。但这幢房子总是像运动场一样。现在他的情绪状态比他刚回来时更糟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如果你们继续这样下去,我将无法再保证他的健康。”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我们应该怎么做,医生?”婆婆问。

“如果你们不能闭门谢客,那么我建议你们带他去另一个地方养病。”

“是的,我亲爱的医生,从一开始我就想要带他去我家。”婆婆说,“那里更大,不会这样拥挤。”

“不,女士,”医生说,“我指的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他可以与妻子和孩子在那里单独相处。”

我非常高兴。医生说出了我的心愿。所有人都向我们表达了祝福,然后尽早地离开了。曼索耶等到人走光以后说:“医生是对的。就算是我待在这里也快要疯了,更不要说是那个在孤寂和沉默中被囚禁了四年的可怜人。看样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去里海,让哈米德在那里好好休养。我们在那里的别墅一直空着。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你们在那里。”

我简直欣喜若狂。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里海正是我的梦想之地。而且现在政府已经下令封闭了学校,大学也动荡不安,根本无法正常开课。我们可以轻松地在北边消磨时光。

美丽而生机勃勃的海滨秋日用耀眼的阳光、碧蓝的天空和一片颜色变幻不停的大海欢迎了我们。一阵清凉的风吹过,岸边都是大海的咸味。和煦的阳光使得海滩成为最理想的静坐休憩之地。

我们一家四口站在别墅的露台上。我让孩子们深呼吸,告诉他们这里的空气能够将新的生命力注入我们体内。然后我转身看向哈米德。他并没有看到这番美景,也没有听到我的话,更没有嗅闻大海,感受清风拂面。他面色忧郁,神情冷漠,转身走进了屋子。我告诉自己,不要放弃!我已经有了合适的环境和必要的时间,如果我还不能拯救他,我就不配作为一个妻子,也不配真主赐给我的这份祝福。

我规划了作息时间。在很多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会找不同的理由带哈米德在美丽的沙滩上或树林间散步。有时候,我们会一直走到主路上去购物,然后再走回来。哈米德只是陷入沉思,一言不发地跟着我,对于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他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只是点点头,说一声简单的“是”或“不是”。不过我还是不停地向他诉说他不在时家中发生的事情,谈论自然之美,还有我们的生活,丝毫不在意他的反应。我和孩子们玩耍、唱歌和欢笑。有时候,我会安静地坐在那里,欣赏那仿佛只存在于画中、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美景,或者充满激情地赞美大自然的奇迹。有些时候,哈米德唯一的反应就是惊讶地看着我。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郁郁寡欢、无精打采。我不再买报纸,关掉了收音机和电视。新闻只会让他更加焦虑不安。而在焦虑和压力中生活了太久之后,能够不看任何新闻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高兴和放松的事情。

孩子们并没有感到幸福快乐。“我们太早就剥夺了他们的童年。”我对哈米德说,“他们受了很多苦,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可以补偿他们。”哈米德耸耸肩,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对自己身边的一切都只是漠然处之。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色盲。我为孩子们发明了一个颜色游戏,每个人都必须说出一种我们在自己周围看不见的颜色。我们经常会为此产生分歧,便要哈米德做出评判。他会冷冷地快速看一眼周围,给出一个意见。我一直告诉自己,我比他更顽固。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拒绝和疏远我们多久。我延长了我们每日散步的时间。他已经不会在长时间散步之后吃力地喘气了。他的体力在增强,也比之前胖了些。我一直不停地说话,从不流露出半点气恼和失望。渐渐地,他也开了口。当我感觉他想要说话的时候,我就会专心倾听,绝不破坏当时的气氛。

我们已经在海滨度过了一个星期。在十月份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准备带家人来一场野餐。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们将毯子在一座风景宜人的山丘上铺开。在山丘的一侧,大海和天空呈现出每一种韵调的蓝色,然后在最遥远的地方融为一体;在另外一侧,郁郁葱葱的森林一直延伸到天边,呈现出大自然的全部色彩。清凉的秋风让五彩缤纷的树枝轻盈起舞,又轻抚我们的脸颊,让人心生喜悦,活力焕发。

一天,孩子们在玩耍,哈米德坐在毯子上,眺望着海平线。他的脸上有了一些光彩。我递给他一杯刚刚煮好的茶,然后转头盯住了远处的某个点。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道。

“没有,”我说,“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没什么,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和我说说!”

“那你能先答应我不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生气?”

我很高兴他对我产生了好奇。

“我曾经想过,如果你当时也死了,可能会更好一些。”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真的?”他说道,“我们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真的!那时候,我觉得你永远都不可能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了。你将会缓慢而痛苦地死去。如果你和他们一样死去,你就能少受些苦。”

“我也一直都这样觉得,”他说,“我没能那样光荣地死去,这一直在折磨我。”

“但现在,我很高兴你没有死。这些日子里,我经常会想到莎哈扎德,非常感激她让你为我们而活了下来。”

哈米德转过头,再一次望向海平线。

“在这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想,他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哈米德在沉思中说道,“是我背叛了他们吗?为什么他们没有通知我?难道我甚至不值得被告诉一声?到最后,他们甚至断绝了和我的一切联系。我是接受过训练要去执行那个任务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对我失去了信任……”

他的眼泪让他无法再说下去。

我很害怕自己任何轻微的举动都会让他关闭这扇刚刚打开的小窗口。我让他哭了一会儿。等他平静下来以后,我说道:“他们并没有认为你不值得信任,你一直都是他们的朋友和亲密的同志。”

“是的。”哈米德说,“他们是我仅有的朋友,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愿意为他们牺牲,哪怕是我的家庭。我从没有拒绝过他们,但他们拒绝了我。他们将我像叛徒一样丢弃了,仿佛我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他们还是在最需要我的时候这样做的。我怎能再次昂起头来?难道人们不会问,你怎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死?也许人们会以为我是告密者,出卖了他们。自从我回家以后,所有人都在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不!不,亲爱的,你错了。他们爱你胜过爱任何人,甚至胜过爱他们自己。虽然他们很需要你,但他们要执行的任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危险,所以他们没有让你也牺牲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