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慢慢长大了。他们的性格越来越分明,也越来越不同。西亚马克是一个骄傲好斗、非常淘气的男孩,非常含蓄内敛,只要一点点不如意就会被激怒,总是用拳头打倒路上的一切障碍。马苏德则正相反。他温和亲切,性情乖巧,总是会对身边的人表达自己的善意,甚至对普通物品也爱护有加。他的爱意安抚了哈米德的冷漠给我造成的痛苦。
然而,这两个男孩以奇异的方式形成了互补。西亚马克下达命令,马苏德就去执行;西亚马克幻想、编造各种故事,马苏德就会相信它们;西亚马克开玩笑,马苏德就会笑;西亚马克挥出拳头,马苏德就接受殴打。我经常担心马苏德温柔善良的本性会被西亚马克的敌意和强势的个性毁掉。但我绝对不能公开保护马苏德,因为我的任何一点最微弱的表示都足以激怒西亚马克。他会爆发出强烈的妒意,更多地殴打弟弟。为避免冲突,我只能用一些更有趣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西亚马克也是一面牢不可破的盾牌,可以保护马苏德免受其他人的伤害。他会猛烈地攻击任何威胁到他弟弟的人。而马苏德则会为自己的敌人向他求情,那个敌人通常是我哥哥马哈茂德的儿子——吴拉姆-阿里,他的年龄正好介于西亚马克和马苏德中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三个一见面就会打架。哈米德认为男孩们就是以这种方式玩耍和交流的。但我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他的理由。
尽管马哈茂德结婚比我晚三年,但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就是吴拉姆-阿里;女儿扎赫拉比马苏德小一岁;最小的吴拉姆-侯赛因才只有一岁大。直到现在,马哈茂德仍然总是阴沉着脸,不愿意和别人说话,而且变得越来越执拗。伊特兰-萨达特常常向母亲抱怨他。“最近他真是越来越疯,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她这样对母亲说,“他总是连续几次重复祈祷,却还是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祷词说错了。”
在我看来,马哈茂德根本没有变糊涂,他的思维像以往一样清晰敏锐。在工作和与钱有关的事情上,他的脑子尤其好使,并因此取得了生意上的成功。他已经在集市里有了自己的店铺。人们都认为他是第一流的地毯专家。他在工作中从没有过半点犹疑或者错误。而宗教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使他谨慎遵守穆斯林的义务,将收入的五分之一捐赠给慈善事业。每到月底,他都会将自己的全部收入寄给伊特兰-萨达特在库姆的父亲,而对方会将其中一小部分做慈善,将其余的寄回给马哈茂德。通过这种被他们称作“转手”的过程,马哈茂德的所有钱财都将成为符合伊斯兰教义的收入,这样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艾哈迈德早就离开了家。没有人比帕尔文太太更担心他。帕尔文太太经常会说:“我们必须做些什么。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没命了。”
艾哈迈德的问题已经不再只限于晚上喝酒以及喝醉以后在街上惹是生非,帕尔文太太说他还在嗑药。但母亲不愿意相信帕尔文太太的话,只想用祈祷和各种迷信的手段把他从邪恶和那些坏朋友手中救出来。父亲则已经彻底放弃了对他的希望。
阿里也长大了。但他没能取得初中文凭。他在艾哈迈德干活的木工作坊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但父亲认为他不应该在那里耽误人生,便威逼他离开了艾哈迈德。“如果我不管他,现在还不去阻止他,他很快也会像另一个孩子那样离开我们。”父亲曾这样说过。
阿里自己也慢慢明白了艾哈迈德有多糟糕。他曾经将他的二哥视作又强壮又有能耐的偶像,现在却痛苦地看见艾哈迈德变成了一个麻木不仁的醉鬼。而当贾姆希德咖啡馆的一个保安将艾哈迈德狠揍了一顿,又把他扔到大街上之后,这个偶像形象显然已经彻底崩塌了。艾哈迈德当时醉得甚至连抬起一根手指保护自己都做不到。在木工作坊里,阿里的同事们在不久之前还竞相以成为艾哈迈德的学徒为荣,现在都将他视作笑柄,用各种方式欺负他。发生了这些事以后,阿里心甘情愿地离开艾哈迈德(虽然表面上,他还装作是迫于父亲的压力),去为马哈茂德工作了。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虔诚且富有的商人。
法蒂长成了一个仪态端庄、性情温和又有些害羞的女孩。她在学校里待了三年,然后按照一个好女孩应有的样子,开始上缝纫课。她对于继续接受正式教育没有多少兴趣。
我尽早让西亚马克上了学——比法律规定的入学年龄早了一年。我知道他足够聪明,完全能够跟得上课程。我一直希望学校能够教他懂得遵守纪律,也希望他可以在同龄人中间消耗掉那种无穷无尽的精力,这样他在家里就能安静一些。但就像其他事情一样,让他上学也是一段令人疲惫不堪的经历。一开始,我必须和他一起坐在教室里,直到他能够适应课堂环境之后我才能离开。然后我又必须在学校操场站上几个小时,让他能够透过窗户看见我。他的心里在害怕,但他会以暴力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恐惧。上学的第一天,当学校主管牵着他的手去课堂的时候,他咬了她的手。
当西亚马克的怒火到达顶峰的时候,我只有让自己成为他发泄怒气的对象才能使他平静下来。我会用双臂抱住他,忍受他的踢踹和小拳头的击打,直到他平静下来,开始哭泣。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允许我抱紧他、安抚他、亲吻他。在其他时间里,他都会装作不需要任何感情。但我深深地知道,他一直在渴望着爱护与关注。我为他感到难过。我知道他心中的苦楚,只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知道他爱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疏远让他感到痛苦。但为什么他不能习惯于这种情况?难道父亲的缺席会对一个孩子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我一直在读各种心理学的书籍,并认真观察西亚马克的行为。哈米德在家时,西亚马克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只听他父亲的话。平时他根本不可能安静地坐上一会儿,但他会久久地坐在哈米德的大腿上,听他说话。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他不愿意睡觉是因为在等他的父亲。哈米德在家时,会在西亚马克睡前轻抚他的头发,这样西亚马克就能平静安心地入睡。于是我给取了哈米德一个外号——“安眠药”。
幸运的是,我父亲和西亚马克之间深厚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哈米德所造成的缺失。西亚马克平时不喜欢接近任何人,但是父亲来看望我们的时候,他就会紧靠在父亲身边,偶尔还会坐在他的大腿上。父亲总是神态平静地对待西亚马克,就像对待一个成年人。而西亚马克也会听他的话,毫不犹豫地接受他所说的一切。不过,西亚马克完全受不了哈米德和父亲向马苏德表达出任何爱意。他已经接受了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将注意力平均分给他和他弟弟,甚至我们更喜爱马苏德一点也无所谓,但他想要他的父亲和外祖父全心全意地爱他,无法容忍在这件事上有竞争对手。对于哈米德,这不是问题,他从不曾对马苏德有过任何关注。父亲非常理解西亚马克的心情,所以他也只好努力不在这个孩子面前流露出对马苏德的爱。这让西亚马克甚至更加感激他的外祖父,对他的爱也更深了。
西亚马克终于适应了去学校,只是每个月我都会被校长叫去,因为他又打架了。不管怎样,在他的新课程表确定下来之后,我再一次开始思考我自己的教育。我还没有得到高中文凭。这么久还没能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令我完全没办法高兴起来。西亚马克去上学之后,马苏德会专心地玩游戏,或者用彩色铅笔画上几小时的画。如果天气好,他还会在院子里骑骑三轮车。于是,我能坐下来安静地学习,觉得自己不需要去上课……
每个下午,当西亚马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整个房子就好像开始地震了。而且每天为了让他完成所有家庭作业,我几乎快被逼疯了。渐渐地,我明白了自己表现得越敏感,他就会越顽固。于是我努力保持耐心,不给他施加压力。这样到了很晚,或者第二天早上,他就会开始写作业。
一天上午,当家里只有我和马苏德的时候,帕尔文太太来看我。她显得有些兴奋。我立刻就知道,她带来了新的消息。她很喜欢当面传递各种一手的小道消息,还会添油加醋地补充许多细节,然后再看我有什么反应。如果消息很普通,她就会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今天有什么消息?”我问她。
“消息?谁说我有消息了?”
“你的表情、你的态度、你的脸,它们全都告诉我,你有重大消息!”
她兴奋地坐下来说:“是的,你根本无法相信,我今天……不过先给我来杯茶吧,我的喉咙都干了。”
这也是她的习惯之一。每次她在告诉我一些事情之前,都会先把我逗弄一番,挑起我的好奇心,然后才肯说正经事。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如此。我飞快地把茶壶放到炉子上,又跑了回来。
“好了,快告诉我。茶还要再等一会儿才能煮好呢。”
“哦,真主啊,我都要渴死了,渴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气恼地回到厨房,给她端来一杯水。“这样行了吧?快告诉我吧。”
“我们还是先喝口茶再说吧。”
“哼……要是这样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我不想知道。”我气哼哼地丢下这句话,就回到了厨房。
她跟在我身后对我说:“别生气啊。猜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我的心一沉,睁大了眼睛问道:“赛义德?”
“哦,别这样,你还没放弃吗?我还以为两个孩子已经足够让你忘记那家伙的名字了。”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的。我觉得有些尴尬。我真是不假思索就说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在我心里?
“这没什么的。”我说道,“赶快告诉我,你看见谁了?”
“帕尔瓦娜的母亲!”
“为了真主的爱啊,你没有骗我?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所有事情都会在正确的时间发生。水已经开了。把茶煮好,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今天我去塞巴沙拉公园后面的街上买鞋子,正好透过一家店铺的窗户看见里面有一个女人。她看上去很像是艾哈迈迪夫人。一开始我还不敢确定。说实话,她看上去真是老了很多。对了,我们已经多久没看见过他们一家了?”
“差不多七年了。”
“我走进那家店,仔细看了看:果真是艾哈迈迪夫人。一开始,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我觉得哪怕是为了你,我也要和她聊上几句。我向她问了好,她终于认出了我。我们还聊了挺长一段时间,她向我询问了住在我们那里的每一个人。”
“她有没有问到我?”我兴奋地问。
“说实话,没有。不过我把话题引到了你身上,告诉她我常常会见你,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她说:‘那幢房子里,也只有她还值得交往。当然,我丈夫说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有荣誉的好人,但我绝对不会忘记她的那个哥哥对我们说的话。他让我们在邻里间颜面尽失。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丈夫说过话,你根本无法想象他是如何污蔑帕尔瓦娜的。我可怜的丈夫都要昏过去了。他让我们根本无法在那里抬起头来,所以我们才会那么快就搬了家。但帕尔瓦娜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给那个女孩。你根本不知道她当时哭得有多厉害。她一直在说,他们会杀了玛苏姆。帕尔瓦娜后来又去过他们家几次,但玛苏梅的妈妈不让她见那个女孩。我可怜的孩子,她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有一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知道。她就在门口,但妈妈不让我见她。”我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看样子,她甚至还想邀请你参加她的婚礼,还给你送过一张请柬。”
“真的?他们没有把请柬给我。我的真主啊,那些家伙真是太可恨了。为什么他们没有告诉我?”
“你妈妈可能害怕你会再一次迷恋上那个男孩。”
“迷恋?在我有了两个孩子以后?”我恼怒地说道,“我会让他们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哦,不是的,”帕尔文太太说,“那时候你还没有马苏德,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差不多有四年了。”
“你是说,帕尔瓦娜已经结婚四年了?”
“嗯,当然,难道他们要把她养成老姑娘?”
“胡说!她能有多大?”
“别忘了,她和你差不多大,而你已经结婚七年了。”
“就不要提我了。我是被迫的,他们根本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但可不是所有人都要经历这种地狱的。那她嫁了个什么样的人?”
“她嫁给了她爸爸的姑姑的孙子。她妈妈说她毕业之后有过许多追求者,但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那个人。那人是个医生,住在德国。”
“你的意思是说,她住在德国?”
“是的,她结婚以后就搬过去了。不过夏天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和家人一起住在这边。”
“她有孩子吗?”
“有。她妈妈说她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我告诉艾哈迈迪夫人,你一直在寻找帕尔瓦娜,非常想念她。而且你的哥哥早就变成了一个窝囊废,除了对他自己,对别人都不再危险了。最后我终于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她给我号码的时候可不是很情愿的。”
我的心一下子回到了七年以前,那时我和帕尔瓦娜的友情是那样美好而深切。之后,我不曾和任何一个人再有过这样的感情。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有一个像她那样的朋友了。
但我还是感到非常羞愧,不好意思给她母亲打电话。我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听见她的声音时,我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被什么硬东西卡住了。我做了自我介绍,承认我知道自己这样贸然给她打电话是非常鲁莽的行为。我也告诉了她,帕尔瓦娜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为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感到惭愧,请求她原谅我的家人。我还对她说,我每天都会想帕尔瓦娜,很想再见到她,和她聊上几个小时。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艾哈迈迪夫人,请帕尔瓦娜下次回伊朗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家里有两个吵闹的孩子,还有上千件家务要做,上千个责任要承担,同时还要准备学年末考试,实在是不容易。我只能等到孩子们入睡之后才能学习。有一天,天都快亮了,哈米德回到家,发现我还在学习。他看上去有些惊讶,对我的顽固和决心似乎也有了新的认识。我在西亚马克结束他的学年末考试之后也进行了我的学年末考试。我这么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了——一个我这样年纪的女孩天生就有权得到,而不应经历这么多磨难才实现的简单梦想。
哈米德的活动变得越来越严肃和危险了。他甚至规划了一些安全措施,在家里设计好了多条逃亡通道。尽管我不知道他的组织到底在计划些什么,但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充满了危险。在他那次诡异的长时间出差和失踪之后,他们的组织似乎也变得更加严密,目标更明确,工作更强调效果了。与此同时,新闻报道中一些发生在城中各处的事故让我很难不想到他们。总之,我不知道实际的情形是怎样的,也完全不想知道。只有不去想,生活才能过得下去,我才不会过于害怕,尤其是害怕孩子们受到伤害。
夏季的一天,早上六点钟,电话铃声响了。哈米德抢在我前面接了电话,结果没说两句就把电话挂了。他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神情惊恐不定。几乎用了一分钟的时间,他才恢复镇定。我愣愣地看着他,心中感到害怕,却又没胆量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奔忙起来,将几件必需物品塞进行李袋,又拿上了家里所有的钱。我努力保持平静,低声问他:“哈米德,你们被出卖了?”
“我觉得是,”他说,“但还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个人被逮捕了,所有人都要转移。”
“谁被逮捕了?”
“你不认识。是个新人。”
“他认识你吗?”
“他不知道我的真名。”
“他知道我们的住址吗?”
“幸好不知道,我们没有在这里见过面。但可能还会有其他人被捕。不要慌,你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住在这里不安心,可以去你爸妈家。”
西亚马克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哈米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惊慌。他感受到了我们的焦虑。
“你要去哪里?”我问哈米德。
“不知道。我只能暂时先离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地方,接下来一个星期我都不会再联络你们了。”
西亚马克伸出双臂抱住哈米德的腿,恳求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哈米德将他推开,对我说:“如果他们来这里,无论找到什么,你都说那不是我们的东西。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我们只会更危险。”
西亚马克再一次抱住他,哭喊道:“我和你一起走!”
哈米德恼怒地把他从腿上扯下来,又对我说:“管好孩子,照顾好自己。如果你需要钱,就去找我爸爸,但不要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他离开以后,我又在原地站了一段时间,感到一阵阵昏眩。我的心里只剩下害怕,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西亚马克变得异常狂暴,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墙和门,然后冲向了刚刚睡醒的马苏德。我跑过去把他抱起来。他努力想要挣脱我,对我又踢又打。现在已经不可能再装作一切正常,无事发生了。这个聪明敏感的孩子能够从我的每一次呼吸中感觉到深深的焦虑。
“听我说,西亚马克。”我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们必须镇定下来,不能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否则爸爸就会遇到非常可怕的事。”
西亚马克一下子就安静了。他问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什么?”
“不要告诉任何人爸爸今天离开的样子,也绝对不能让马苏德知道。”
他带着害怕和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我们不应该害怕,我们必须勇敢坚强。爸爸就非常坚强,他知道该做什么。不要担心,没有人会找到他。我们是他的士兵,我们必须镇定,保守他的秘密。他需要我们的帮助。你同意吗?”
“同意。”
“那就让我们对彼此承诺,我们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事,更不能表现得大惊小怪。好吗?”
“好。”
我知道他不可能真的明白我告诉他的事情是多么沉重,但这没关系。他那充满想象力的小脑袋完全可以填补我这番话里的留白,将其理解为他最喜欢的英雄故事。
我们再也没有谈过这件事。有时候,当他看见我陷入沉思,就会静静地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会努力赶走心中的忧愁,向他露出充满信心的微笑,在他的耳边说:“不用担心,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就会跑开,生龙活虎地继续玩游戏,比如以闪电的速度蹿到沙发后面,或者用他的水枪朝所有方向射击,嘴里还发出怪异的配音。此时此刻,也只有他能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调整自己的心情和行为。
这种让人忧心如焚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我努力不做出任何轻率的举动,不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我的钱包里还有一点钱,便尽量节省着用它们度日。我常常问自己,如果他们抓住了他,会如何处置他?他的组织到底干了什么?如果我在报纸上看到的那些破坏性事件真是他们干的,那又会怎样?我从没有感觉到恐惧是如此接近和真实。一开始,我以为他们的聚会无非是知识分子的一种游戏、一种消遣、一种孩子气的自我标榜。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我还记得他们在那个夏季的深夜将神秘的东西藏进地窖里的情形。这让我感到更加恐惧。在那个夜晚之后,地窖门上就一直多了一把大挂锁。
我不止一次向哈米德抱怨过这件事。但他只是对我说:“你总是唠叨什么?为什么你要操心这件事?你根本也不去地窖,楼上的地方已经够大了。”
“但我很害怕。下面到底有什么?如果那些东西让我们陷入危险该怎么办?”
哈米德一直向我保证,完全不需要为那些东西担心,它们一点都不危险。但他这次离开之前又对我说,如果那些人在家里发现了什么,我就要说那不是我们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这就是说,下面的确有一些东西是他不想被别人发现的。
一个星期以后,在午夜时分,前门传来的声音将我从不安多梦的睡眠中惊醒。我跑进厅里,打开了灯。哈米德悄声说:“把灯关上,快关上!”
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看上去很怪异,用恰多尔紧紧裹住头和脸的女人。我看了一眼她们的脚,她们都穿着破烂的男人靴子。他们三个径直去了起居室。哈米德又走出来,关好起居室的门,同时对我说:“现在你可以打开那盏小灯,把最近的消息告诉我。”
“没有什么消息。”我说,“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但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值得怀疑的迹象?”
“没有……”
“你出过门吗?”
“出过,几乎每天都出去。”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被跟踪?我们有没有什么新邻居?”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你确定?”
“我不知道。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正常的事情。”
“那好吧。请给我们拿些吃的来,茶、烤馕和奶酪,或者剩饭就行。把你能拿的都拿来。”
我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尽管我知道危险还围绕在他身边,但我还是感到高兴。他平安无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茶煮好之后,我把奶酪、黄油、新鲜香草、我刚刚做好的腌菜和家里的全部烤馕都放在托盘里,端到起居室门口,低声呼唤哈米德。我知道我不应该进去。他打开门,迅速接过托盘,又对我说:“谢谢,你去睡觉吧。”
他看上去瘦了一些,胡子有一点花白。我很想亲亲他。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我希望他们能够放松一下,好好洗个澡。同时我再一次感谢真主,让我能够看到他平安地活着。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啮咬我的心。我渐渐沉陷在各种模糊的想象中,终于睡了过去。
太阳刚刚升起,我就醒了。我想起家里没有烤馕了,便穿好衣服,洗过脸,去厨房煮茶,然后又去了厅里。孩子们也醒了。但起居室的门仍然关着。
西亚马克跟在我背后走进厨房,悄声问我:“爸爸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反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家里有些怪异。起居室的门锁着,玻璃后面还有人影。”
起居室的门上镶着蜂巢格的亚光玻璃。
“是的,亲爱的。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们什么都不能说。”
“他不是一个人,对吧?”
“不是,还有两个他的朋友。”
“我会确保不让马苏德发现。”
“这样很好,儿子。你现在是男人了,但马苏德还小。他也许会对别人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不会让他靠近起居室的门。”
西亚马克神情坚决地守在起居室门外,这反而让马苏德更加好奇,想要知道起居室里发生了什么。就在他们快要吵起来的时候,哈米德走出了起居室。马苏德一下子愣在原地,而西亚马克已经冲上去抱住了哈米德的腿。哈米德将他们两个都抱进怀里,亲吻他们。
“和你的孩子们待一会儿吧,我去准备早饭。”我说。
“好的。我先要洗漱一下。也为我们的朋友准备些吃的。”
当我们一家四口一起坐在铺好桌布的餐桌周围时,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感谢真主,”我叹了一口气,“我一直在害怕我们永远也无法重聚了。”
哈米德温柔地看着我说:“至少现在一切都好。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吧?”
“没有,我甚至没有告诉你爸妈。不过他们一直都很想知道你的事情,总是不停地问我。别忘了给他们去个电话。否则就像你说的,这里可要有大麻烦了。”
“爸爸,”西亚马克说,“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还很小心地不让马苏德知道。”
哈米德惊讶地看向我。我摊开手,向他表示无须担心。然后我对他说:“是的,西亚马克帮了大忙。他非常懂得保守秘密。”
马苏德用他孩子气的甜美声音说:“我也有一个秘密,我也有一个秘密。”
“算了吧,”西亚马克呵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你不明白。”
“我不是小孩子,我明白。”
“孩子们,安静!”哈米德责备他们两个,然后又对我说:“听着,玛苏姆,做好午饭以后,你们就去你爸爸家。我会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你什么时候打电话?”
“你今晚肯定要在那边住了。”
“但我该怎样对他们说?他们会以为我们吵架了。”
“没关系,就让他们以为你在生气吧。不管怎样,除非我给你打电话,否则你绝对不能回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这些事最后肯定会给我们带来真正的麻烦,我一整个星期都担心得要命。为了真主的爱,无论你在这幢房子里藏了什么,都要把它们全运走。我很害怕。”
“你们先走,我们会这样做的。”
西亚马克生气又不安地说:“爸爸,让我留下来。”
我示意哈米德和他谈谈,然后带着马苏德去了厨房。他们两个面对面地坐好。哈米德开始用一种严肃的声音对西亚马克说话,而西亚马克也专心地听着。那一天,我六岁半的儿子就如同一名成年人,知道自己要担负起怎样的责任。
我们向哈米德道别之后,就去了父亲家。西亚马克非常镇静,抢着背起了沉重的行李袋。我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父亲家里,西亚马克既不玩游戏也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坐在倒影池边上,看着池中游动的红鱼。甚至就连伊特兰-萨达特在那天下午带着吴拉姆-阿里来到父亲家的时候,他也不怎么兴奋,既不打闹,也没有任何恶作剧。
“他怎么了?”父亲问。
“没什么,爸爸。他长大了!”
我看着西亚马克,露出微笑。他也抬起头冲我微笑,看起来很是平静。现在,西亚马克、哈米德和我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我们是亲密的一家人,马苏德是我们的孩子。
正如我所料,母亲对于我们的不宣而至很吃惊。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该如何对她说,能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提出我们想要在这里过夜。我一走进院门母亲就说道:“如真主所愿,真是好事上门。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还带着行李?”
“哈米德要举办一个男人的聚会,”我解释说,“他的一些朋友和印刷厂的人要过来。他说如果我不在的话,他们会更方便一些。他们之中有人是从外省来的,要住几天。哈米德要我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回去。等他们离开之后,他会过来接我。”
“真的吗?”母亲说,“我还不知道哈米德阿迦还有这种荣誉感,有陌生男人来访的时候会不想让妻子留在家里!”
“不管怎样,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想更自由一些,能够聊一聊他们在女人面前说不出口的事情。而且我有几块布料,想要让法蒂给我做条裙子,正好趁这个机会做了。”
我在父亲家里住了三天两夜。虽然我一直满心忧愁,但这仍然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帕尔文太太为我做了一套雅致的衬衫和裙子,法蒂则为我做了两件碎花家居服。我们一直在说说笑笑。母亲一个星期以前刚刚去过库姆,带回来许多亲戚、老邻居和老熟人的消息。我知道玛哈波贝有了一个女儿,还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这次估计也是个女孩。”母亲说,“光从她的样子和一举一动上,我就能看出来。你根本想象不到,当我说起你的儿子和马哈茂德的儿子时,他们有多忌妒。玛哈波贝的女儿看上去和玛哈波贝小时候一模一样,都是那么苍白又普通。”
“哦,妈妈!”我用责备的语气说,“玛哈波贝小时候非常可爱。还记得她那些金色的发卷吗?现在这个时代儿子和女儿已经没有区别了,他们可不会因为马哈茂德和我都有男孩就忌妒我们。”
“什么叫没区别?你总是这副样子,根本不知道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不过你肯定能想到他们有多傲慢。现在他们有钱了,那副骄傲的样子,就算是他们给自己身上的虱子起了花名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但是当我告诉他们,马哈茂德阿迦的生意有多么成功,他挣了多少钱的时候,他们一下子又开始忌妒他了。”
“好了,妈妈。他们为什么要忌妒?你刚刚说过,他们很有钱。”
“确实,但他们就是看我们不顺眼,想让我们都一贫如洗才好。对了,你的姑姑说玛哈波贝的丈夫今年想要带她去西方旅行,但玛哈波贝不想去。”
“为什么?她可真傻!”
“才不是呢。为什么她想要去?西方的一切都是不洁的。她在那里该怎样做礼拜?对了,还有件事,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被逮捕了。马哈茂德非常不安,害怕这会影响他的生意。”
“什么?谁逮捕了他?”
“还能有谁!是秘密警察……看样子,他是在清真寺做了一场演讲。”
“你说真的吗?真主啊!真没想到他会那么勇敢。他们什么时候抓走的他?”
“大约有两个星期了。他们声称会用镊子把他身上的肉一条条撕下来。”
一阵寒意掠过我的脊背。我在心中默念,愿真主怜悯哈米德。
第三天傍晚时分,哈米德开着一辆黄色的雪铁龙2CV来接我们。孩子们看到他开着车都很兴奋。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哈米德并没有急着带我们离开。他与父亲一同坐在院子里的木床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道别的时候,父亲说:“感谢真主,我终于放心了。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吵架了。愿真主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很担心。但我必须说,这三天里我非常高兴。看见你们全都在这幢房子里,我的灵魂也恢复了生机。”
父亲并不习惯说这么多话,他的声音深深打动了我。在开车回家的时候,我把亲戚们的事情告诉了哈米德,尤其是伊特兰-萨达特的叔叔被逮捕的事。
“该死的萨瓦克力量越来越强了,”他说,“他们在追踪每一个组织。”
我不想在西亚马克面前继续这个话题,便说道:“你是从哪里搞到这辆车的?”
“现在这辆车由我使用。我们必须清理掉几个地方的东西。”
“那就请从你自己的家里开始吧。”
“那里已经清理好了。现在我不再担心那幢房子了,之前我真的很紧张……如果他们突然闯进家里,我们就全都要被处死了。”
“为了真主的爱啊,哈米德!可怜可怜这两个无辜的孩子吧。”
“我已经布置好了所有可能的预警手段。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房子是唯一安全的地方。”
尽管汽车的引擎声很大,但我们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我注意到西亚马克在专注地倾听我们的谈话。
“嘘!孩子们……”
哈米德转过头,瞥了西亚马克一眼,然后微笑着说:“他已经不再是孩子,而是男人了。我不在的时候,他会照顾好你的。”
西亚马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骄傲地挺直了身子。
我们一到家,我就去了地窖。地窖门上的挂锁不见了,里面除了普通的居家物品什么都没有。我提醒自己,明天早上一定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检查,以免他们留下来什么东西。
西亚马克总是跟在哈米德身边,甚至不让我给他洗澡。
“我是男人了,”他说,“我要和爸爸一起洗。”
哈米德和我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于是我和马苏德先洗了澡,然后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声音回荡在浴室中。我能听出他们在交谈,语气中带着喜悦。尽管哈米德和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很少,但那对父子却有着非常深的感情。
哈米德又忙碌了一阵子。但突然间,他有了很多能够在家中度过的自由时间,仿佛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的朋友们也都不见了踪影。就像所有男人一样,他白天工作,傍晚回家。只是这种生活让他越来越感到无聊和沮丧。我趁这个机会经常让他带孩子们去公园或者去散步。他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觉得这应该是我的孩子们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拥有父亲、母亲和正常的生活,对于其他孩子而言,这算不上有多么特殊,也没必要感到庆幸,但对于他们而言,这是非同寻常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渐渐地,我的胆子大了起来。有一天,我甚至提出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几天。
“我们可以去里海,”我说,“就像西亚马克出生那年一样。”
哈米德严肃地看着我说:“不行,我们去不了。我正在等消息,我只能在家里或者印刷厂。”
“只要两天。”我坚持说,“已经两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了。学校下个星期就会开学,就让孩子们有一些美好的回忆吧,让他们至少能够和父母一起去旅行一次。”
孩子们都抱住了他。马苏德哀求哈米德带我们去旅行,虽然他还不知道旅行是什么。西亚马克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也握住哈米德的手,用充满希望的眼睛看着他。我知道,这样的目光一定会让哈米德心软。
“你知道吗?曼索耶的丈夫在里海边上买了一栋别墅。”我继续劝说他,“曼索耶一直都和我说,大家都去那里住过了,只有我们一家还没去过。如果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带上你爸妈。毕竟他们也应该出去玩玩了。他们一直梦想着能够和儿子一起来一场短途旅行。我们可以开车去。”
“不行,那辆车不是很结实,受不了恰卢斯的路况!”
“那我们就从哈拉兹过去。你说过,那是新车。为什么它不够结实?我们可以慢慢开。”
孩子们还在乞求他。当西亚马克亲吻他父亲的手后,我们赢了。
公婆没有和我们一起去,但他们很高兴能看到,在这么多年以后,我们终于要开始一次家庭旅行了。曼索耶已经先去了北边。她和哈米德通了电话,很高兴地把地址给了他。终于,我们出发了。
离开城市,我们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孩子们被群山、峡谷和草原迷住了。他们的眼睛贴在各自旁边的车窗上,许久都不说一句话。哈米德哼起了一首歌,我跟着他唱了起来。我的心中充满了喜悦。我念诵了通常会在旅行之前诵读的祷词,请求真主不要夺走让我们团聚在一起的好运。汽车在陡峭的上坡路上走得有些艰难,但这没有关系。我希望这段旅程永远都不要结束。
我已经准备了肉饼当作午餐。我们停在一片风景优美的地方,开始吃饭。孩子们相互追逐着。我享受着他们的笑声。
“这真奇怪,”我说道,“西亚马克现在完全变了。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是多么沉稳?他变得听话又讨人喜欢。我已经记不起上次教训他是在什么时候了。而过去,我们每天都要大吵一架。”
“我真的不明白你对这孩子有什么误解。”哈米德说,“我觉得他是个非常棒的男孩子。我相信,我比你更了解他。”
“不,亲爱的,你只是看到了你在家时他的样子。你不在的时候,他的性格完全不同。你在家的这两个月里,他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你对他就像是一种镇静剂,一种安慰心灵的良药。”
“呃……不要这样说!任何人都不能这样依赖我。”
“但许多人都在依赖你。”我对他说,“这不是你能控制的。”
“就算只是想到这个,我也会感到烦恼和焦虑。”
“好吧,那我们就不要再纠结这个话题了。我们就只要享受在一起的这些美妙的日子就好了。”
曼索耶为我们准备了一个通风很好,还能够看见大海的房间。因为有她在,哈米德没办法把自己的被褥挪到别的房间去,只能和我睡在一起。我们全都很喜欢这里的阳光和大海。我想要晒黑一些。我把头发放下来,穿上了自己新做的颜色鲜艳的开领裙子。我想再一次吸引哈米德欣赏的目光,想要得到他的关注和爱。在第三个晚上,他终于打破了自己几年前立下的誓言,将我抱进怀里。
那段值得纪念的旅行让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亲密了。我知道哈米德希望我不只是一个家庭妇女。我在过去这些年里读过自己能找到的所有书,于是能够和他讨论我从书中学到的一切。我尽可能地填补着他的朋友留下的空缺,和他分享各种理念,谈论社会和政治问题。一点一点地,他意识到我也对各种政治和社会问题有自己的看法。他甚至开始赞叹起我的聪慧和超群的记忆力。对他而言,我已经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或者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了。
有一天,当我背诵起书中一段他忘记的文章时,他说道:“真是可惜啊,你这样有能力,却没能继续接受教育。为什么你不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我相信如果你继续学习下去,一定能取得很大的进步。”
“我应该不可能通过那种考试吧。”我说,“我的英语很糟糕。而且,如果我上了大学,孩子们又该怎么办?”
“你在接受中学教育的时候也有同样的问题。更何况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你也有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先上英语课,或者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的预科班,这样会更好。你无论想怎样都可以。”
结婚八年以后,我终于有了真正的家庭生活。我在尽情享受它的一分一秒。那个秋季,我趁着哈米德下午在家,去上了预科班。我不知道他能够在家里留多久,只能尽量利用这段珍贵的时光。我一直对自己说,他们的组织已经解散了,我们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哈米德仍然常常会感到紧张,他在等待某个电话。不过我相信,这种等待很快就会到头了。
我对于他们的组织还是一无所知。有一次在我们讨论问题的时候,我问起了这件事。“不,不要打听那些人和我们的活动,”他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信任你,或者你无法理解,只是因为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之后,我再没有对那些人表示出过任何好奇。
秋季和冬季都静静地过去了,哈米德的生活节奏渐渐发生了变化。每过一两个星期,召唤他的电话铃声就会响起,然后他就会消失一两天。到了春季,他向我保证危险已经过去了。他的团队成员都不会被追踪,而且他们几乎全都迁移到了安全的住处。
“你的意思是,这段时间里,他们实际上都无家可归?”我问他。
“不是。”他说,“他们只是在不断逃亡。早先的那些逮捕行动发现了我们的许多地址,许多人被迫放弃了他们的家。”
“就连莎哈扎德和迈赫迪也没有家了?”
“他们是第一批离开家的。他们失去了所拥有的一切,当时他们的时间只够保存好所有记录和档案。”
“他们有许多财产吗?”
“哦,莎哈扎德的家庭给了她大笔嫁妆,足够用来装满两个家。当然,她逐渐已经放弃了许多东西,不过剩下的还有很多。”
“他们离开家以后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不要问了!不要探究细节和关键的事情。”
春季和夏季,哈米德又有过几次长时间的外出。他的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而我则小心地不让任何人发现他的长期离家。与此同时,我一直在努力学习,为大学的入学考试做准备。当我通过考试之后,哈米德和我都很高兴。我的家人们则为此大吃一惊,并且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
“你去大学做什么?”母亲问我。“你又不想做医生。”
在她的概念里,所有人去大学都是为了当医生。
父亲很高兴,虽然有些意外,但他为我感到骄傲。
“你的校长早就告诉过我,你是多么有才华。我早就知道了。”他说,“我只希望那些男孩中至少有一个能够像你一样。”
阿里和马哈茂德则只是认为我还没有放弃小时候的愚蠢念头,而我的丈夫不够强硬,所以才完全控制不了我。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够男人,没有尊严。
我则仿佛已经飞到了天上,感觉自豪又自信。现下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为曼妮吉哈举办了一场大型聚会。她在不久之前结了婚,而我一直没有时间祝贺她和她的丈夫。经过多年的疏远之后,我们的家人终于相聚在一起。当然,马哈茂德和阿里以聚会上的女人们不穿戴赫加布为借口,没有来,但伊特兰-萨达特带着她那几个吵吵闹闹的孩子来了。
我太快乐了。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事,我脸上的笑意都从未停止过。
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新方向。我将马苏德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幼儿园,尽量在晚上把一切家务事做好,这样我就能在上午安安心心地去上大学,同时又不让哈米德和孩子们缺少任何生活所需。
天气变冷了,秋风开始揪扯窗外的树枝。那天下午开始下起的毛毛雨中混杂着雪粒,正变得越来越大。哈米德刚刚睡下。我感受着突然到来的冬天,心中庆幸自己已经把暖和的衣服准备好了。
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要上床了,突然响起的门铃声一下子让我僵在原地。我的心脏在胸膛里飞快地跳动着。我等了几秒钟,告诉自己听错了。但就在这时,我看见哈米德站在厅中央,神情格外慌乱。我们对视着。
低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你也听见了?”
“嗯!”
“我们该怎么办?”
哈米德直接将裤子穿在睡裤外面,对我说:“尽可能拖住他们。我会从房顶出去,按照计划路线逃走。然后你再打开门。如果有什么危险,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
他迅速穿上衬衫和上衣,向楼梯跑去。
“等等!把毛衣和外套也穿上,还有……”
门铃连续不断地响起。
“没时间了,快走!”
这时他已经快跑到通向房顶的屋门了。我抓住身边的一件毛衣,向他扔过去。然后我竭力恢复镇定,装出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用外套裹住身子,下楼来到前院。我的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外面的人已经在捶门了。我打开院子里的灯,让屋顶上的哈米德能看清楚,然后才打开门。有人推开门,冲进院子,又把门关上。是一个穿着花朵图案恰多尔的女人。但这件恰多尔显然不是她的,它的下摆几乎够不到她的脚踝。我惊恐地盯着她。湿漉漉的恰多尔耷拉在她的肩膀上。我突然惊呼起来:“莎哈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