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帕尔瓦娜的所作所为总让我吃惊。对于她父亲的荣誉和名声,她从来都不太在意。她会在街道上高声说话,抬头直视商店橱窗,有时候甚至会停下脚步,伸手指一些东西要我看。无论我说过多少次“这不合规矩,我们赶快走吧”,她都充耳不闻。有一次,她甚至从街对面叫我。更可怕的是,她还喊了我的名字。我是那样窘迫难安,只能祈祷自己赶快融化成泥,消失在地里。感谢真主,当时我的兄弟们都不在我身边,否则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从库姆搬过来的时候,父亲允许我继续上学。后来我告诉他,德黑兰的女孩子们在学校里都不穿恰多尔,我这样会成为大家的笑柄。于是父亲甚至允许我只戴一块头巾出门,但我必须保证会谨言慎行,不因“腐败变质”而令他蒙羞。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女孩怎么会像放久的食物一样变质。不过我的确知道自己必须怎样做才能够不让他感到羞耻,哪怕我没有用恰多尔或合规的赫加布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所以我真的很喜欢阿巴斯伯伯!我听到他对父亲说:“兄弟!女孩子要心地好才行。这和穿不穿合规的赫加布没什么关系。如果她的心坏了,她会在恰多尔下面做一千件让她的父亲荣誉尽失的事情。既然你们已经搬来了德黑兰,就应该像德黑兰人一样生活。女孩子们被锁在家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就让她去学校,让她穿得和别人一样吧,否则她会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阿巴斯伯伯真是睿智又讲道理。他当然会是这样。那时他已经在德黑兰生活了将近十年,只是在有人去世的时候才会回库姆。每次他来的时候,祖母——愿真主让她的灵魂安息——都会说:“阿巴斯,为什么你不常来看看我?”
阿巴斯伯伯就会大声地笑着回答:“那我该怎么做呢?告诉亲戚们,要多死一些人?”祖母就会扇他巴掌,用力捏他的面颊。他脸上被捏红的痕迹久久都不会褪去。
阿巴斯伯伯的妻子是德黑兰人,她来库姆的时候总是会穿上恰多尔。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德黑兰根本不会认真穿赫加布。她的女儿们对这些也毫不在意,她们甚至会不穿赫加布就去学校。
祖母去世后,她的孩子们卖掉了我们居住的祖屋,大家分了钱。阿巴斯伯伯对父亲说:“兄弟,不要住在这里了。收拾收拾来德黑兰吧。我们把两家分得的钱凑在一起,买间铺子。我会在附近帮你租个房子,我们一起工作。来吧,建立你自己的生活。要挣钱的话,就要来德黑兰。”
一开始,我的大哥马哈茂德还表示反对。他说:“在德黑兰,宗教和信仰都被丢在路边了。”
我的二哥艾哈迈德却很高兴。“是的,我们应该去,”他坚持说,“我们也该有所作为。”
母亲只是提醒说:“好好为女儿们想想吧,她们在那里找不到像样的丈夫。我们在德黑兰谁也不认识,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在这里。玛苏梅已经有了六年级证书,甚至还多上了一年学。她该结婚了。法蒂今年就要上学了,只有真主知道她到了德黑兰会变成什么样子。大家都说在德黑兰长大的女孩都不是正经人。”
那时刚刚四岁的阿里说:“她可没有那个胆量!我会像一只鹰一样看着她,让她一下也不敢动。”然后他还煞有介事地踢了一脚正坐在地上玩的法蒂。法蒂开始尖叫,但没有人理睬。
我走过去抱住法蒂说:“这太没道理了,你的意思是德黑兰所有的女孩都是坏人?”
对德黑兰爱得要死的艾哈迈德喊道:“你闭嘴!”然后他转向其他人说:“玛苏梅才是问题。我们要在这里把她嫁掉,然后搬去德黑兰。这样我们就能摆脱掉一个麻烦,然后让阿里盯着法蒂。”他拍拍阿里的背,骄傲地说这个男孩既热情又有荣誉感,会负责任地做事。我的心一沉。艾哈迈德从一开始就反对我去学校。这全都是因为他自己根本就不学习,八年级时一直留级,直到最后退了学。现在他不想让我学得比他更久。
祖母——愿真主让她的灵魂安息——曾经因为我上学的事情很不高兴。她不断教训母亲:“你的女儿什么手艺都没有。等她结婚之后,他们用不了一个月就会把她赶回来。”她又对父亲说:“为什么你一直把钱花在女孩身上?女孩没有用,她们是属于别人的。你工作得那么辛苦,却把钱花在她身上。到最后,你还要用多得多的钱才能把她送走。”
艾哈迈德已经快二十岁了,但他还没有正式的工作,只是为阿萨杜拉叔叔在集市里的店铺跑跑腿。而实际上,他总是在街上闲逛。马哈茂德虽然只比他大了两岁,却是一个认真和可以依靠的人,并且非常虔诚,从不会耽误祷告和斋戒。所有人都觉得马哈茂德比艾哈迈德大了十岁。
母亲很希望马哈茂德能娶我姨妈家的表姐伊特兰-萨达特。她说伊特兰-萨达特是赛耶德,也就是穆罕默德先知的后裔。但我知道我的大哥喜欢的是玛哈波贝——我姑姑家的表姐。每一次她走进我们的房子,马哈茂德都会脸红,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他会站在一个角落里看着玛哈波贝,尤其是当玛哈波贝的恰多尔从她的头上滑落下来,露出她的脸时。而玛哈波贝呢,愿真主赐福于她,她总是那样活泼又轻佻,甚至忘记要好好遮住自己。无论祖母怎样斥责她,告诫她要在非直系血亲的男性面前有些羞耻心,她都只是说:“没关系的,外祖母,他们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然后又大笑起来。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只要玛哈波贝一离开,马哈茂德就会坐下来祈祷两个小时,还会不停地重复着:“愿真主怜悯我的灵魂!愿真主怜悯我的灵魂!”我猜他心里一定认为自己犯了罪。那就只有真主才知道了。
在我们搬去德黑兰之前,家里发生了一连串久久无法平息的争执和吵闹。但所有人都同意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先把我嫁人,让我留在这里。就好像全部德黑兰人都在等着我的到来,好污染我一样。我每天都去法蒂玛·玛苏梅的圣陵[1],祈求圣法蒂玛显灵,好让我的家人带我去德黑兰,去那里的学校上学。我向圣法蒂玛哭诉,只希望我是一个男孩,或者像扎丽一样生病死掉。扎丽比我大三岁,但她在八岁的时候就染上白喉去世了。
感谢真主,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最终并没有什么人敲开我家的房门,请我递出手嫁给他。这段时间里,父亲已经处理好了一切事务,阿巴斯伯伯也为我们在靠近戈尔干街的地方租好了房子。接下来大家就都在等着看该如何处置我了。所有被母亲认为值得拜托的人都会听到她说:“玛苏梅该嫁人了。”而我总是因为羞愧和恼怒而涨红了脸。
但圣法蒂玛站在了我这一边。我的结婚对象一直没有出现。最后,我的家人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说一个离过婚的老光棍想要再讨个老婆。他还算富裕,年龄也不算很大,但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和自己的老婆刚过了几个月就离婚了。我见过他,感觉他的脾气很糟糕,让人害怕。在我知道自己将要迎接怎样的恐怖生活之后,我把一切礼仪和庄重都抛到一边,扑倒在父亲脚下,泪如雨下,直到他同意带我去德黑兰。父亲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而且我知道,就算我是一个女孩,他依然是爱我的。母亲说过,在扎丽去世的时候,父亲曾经为我感到担心。那时我非常瘦,他担心我也活不长久。他一直认为,正是因为在扎丽出生的时候他不曾心怀感激,真主才会带走扎丽,以此来惩罚他。谁知道呢?也许他在我出生的时候也不曾心怀感激。但我真的很爱他。他是我们家里唯一理解我的人。
每天他回到家中,我都会拿一条毛巾,站在倒影池旁边。父亲会伸手扶住我的肩膀,将脚在倒影池中蘸几次,然后再清洗手和脸。他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擦脸的时候,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越过毛巾看着我,我就知道他是爱我的,他会因为有我在身边而感到喜悦。我想要亲他,但……当然,一个成熟的女孩亲吻男人是不合规矩的,哪怕他是我的父亲。不管怎样,父亲是怜惜我的。而我可以用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发誓,我不会被污染,不会令他蒙羞。
在德黑兰上学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全都反对我继续接受教育。母亲认为让我去上缝纫课才是更要紧的事情。但经过我不断地乞求、哀告和哭泣,我终于说服父亲抵抗住他们的反对,为我在一所中学报名,让我成为一名八年级的学生。
艾哈迈德为此怒不可遏,几乎想要把我掐死。他开始找一切借口打我。我知道是什么伤了他的心,所以只是保持沉默。我的学校离家不是很远,十五到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开始的时候,艾哈迈德会暗中跟着我,但我会用恰多尔紧紧裹住自己,小心地不被他抓住任何把柄。与此同时,马哈茂德已经完全不再和我说话,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
终于,他们两个都找到了工作。马哈茂德在集市上的一家商店干活,那家店属于莫扎法里先生的兄弟。艾哈迈德去谢米兰附近的一间木工作坊当了学徒。根据莫扎法里先生的说法,马哈茂德整天都坐在店里,完全可以信赖。父亲常常说:“马哈茂德才是真正经营莫扎法里先生的店铺的人。”而艾哈迈德很快就交了一堆朋友,开始很晚才回家。到最后,每个人都知道他身上的那股臭气是因为喝了太多酒,更确切地说,是中东亚力酒[2]。但大家什么都没有说。父亲会低垂着头,拒绝回应他的问候。马哈茂德总是转过头去,嘴里说着:“愿真主怜悯。愿真主怜悯。”只有母亲会马上为他热好食物,还说:“我的孩子牙疼,只能用酒精来止疼。”没人知道这是怎样一种永远也治不好的牙病。总而言之,母亲早就习惯了为艾哈迈德找借口,毕竟他是她最喜欢的孩子。
艾哈迈德还在家里找到了另一种消遣方式:从楼上的窗户偷看帕尔文太太的房子。帕尔文太太常常会在前院里做事,她的恰多尔也总是会滑落下来。艾哈迈德会一直站在起居室的窗户前。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他用两只手比画着,仿佛在跟对方交流什么信息。
不管怎样,艾哈迈德有太多需要关心的事情,完全顾不上我了。就算是父亲允许我只用一块普通头巾代替整套恰多尔,他也只不过吼叫争吵了一天。不过我知道,他没有真的忘记恨我。他只是停止了对我的责骂,根本不再和我说话。对他而言,我就是罪孽的化身。他甚至不会看我一眼。
但我不在乎。我去上学,取得了好成绩,和学校的所有人都交了朋友。我对生活还能有更多的期望吗?我真的很快乐,尤其是在帕尔瓦娜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之后。我们承诺永远不向对方隐瞒任何秘密。
帕尔瓦娜·艾哈迈迪是一个快乐又活泼的女孩。她排球打得很好,是校队的成员,只是在课堂上就没有那么优秀了。我相信她不是一个坏女孩,只是她没办法忍受太多的规矩。我的意思是,她不太能区别好与坏、对与错,不知道如何维护她父亲的良好名声和荣誉。她也有兄弟,但她完全不害怕他们。她甚至会跟他们吵架,有时候,她的兄弟们打了她,她还会还手。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让帕尔瓦娜笑起来,而且她笑的时候从不分场合,甚至在大街上也无所谓。仿佛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女孩笑的时候不应该露出牙齿,也不应该让任何人听到她的笑声。每当我告诫她某种行为不合规矩,应该停下来的时候,她都觉得很奇怪,一脸惊奇地问:“为什么?”有时候她盯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其实真的就是这样吧?)比如,她知道所有小轿车的牌子,还希望她的父亲能够买一辆黑色雪佛兰。而我根本不知道雪佛兰是一种什么样的车,也不想承认这一点,因为这会让我丢脸。
有一天,我指着一辆很漂亮,看上去也很新的轿车问:“帕尔瓦娜,那是你喜欢的雪佛兰吗?”
帕尔瓦娜看看那辆车,又看看我,笑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说:“哦,真有意思!你竟然把菲亚特当作雪佛兰了。”
我的脸红到了耳根,羞窘到简直想要去死——既是因为她的笑声,也是因为我愚蠢地暴露了自己的无知。
帕尔瓦娜家有收音机和电视。我在阿巴斯伯伯的家里看见过电视,而我们家就只有一台大收音机。祖母活着的时候或者我的大哥马哈茂德在家的时候,我们从不会听音乐,因为这是一种罪行,尤其是歌手是女性,唱的又是欢乐的歌曲的话。尽管父亲和母亲都很虔诚,也知道听音乐是不道德的行为,他们却不像马哈茂德那样严苛,并且很喜欢听歌。马哈茂德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就会打开收音机。当然,她会把音量调低,以免被邻居们听见。她甚至知道一些新歌的调子,尤其是宝乌兰·夏哈珀丽的歌。她还经常在厨房里悄声哼唱。
有一天我对她说:“妈妈,你知道许多宝乌兰的歌啊。”
母亲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像被点燃的爆竹一样。她对我厉声喝道:“闭嘴!你在说什么?绝对不要让你的兄弟们听到你说这种话!”
当父亲回家吃午餐的时候,他会打开收音机听两点钟的新闻,然后他会忘记把收音机关掉。当高哈音乐栏目响起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随着音乐节拍点头。我不在乎其他人会说些什么,我相信父亲喜欢玛兹耶的声音。当电台播放她的歌时,父亲从不会说:“愿真主怜悯!关掉那东西!”但是只要维荷恩一开始唱歌,父亲就会突然想起自己的信仰和虔诚,高声喊道:“那个亚美尼亚人又开始唱歌了!把它关掉。”但我很喜欢维荷恩的歌。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总让我想起哈米德舅舅。在我的记忆里,哈米德舅舅长得很好看。他与他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样。他身上有一种古龙水的香气,那是我的生活中很少能闻到的气味……我还是小孩子时,他总是把我抱在臂弯里,对母亲说:“做得好,姐姐!你生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感谢真主,她长得完全不像她的兄弟们,否则你就只能找一只大桶,把她泡白一点了!”
母亲会高喊道:“哦,你在说什么?我的儿子们怎么丑了?他们都很英俊,只不过皮肤有一点橄榄色。那不是坏事。男人不应该那么漂亮。古时候人们就说,男人应该凶一点、丑一点、脾气坏一点!”她会把最后这句话唱出来,而哈米德舅舅则会发出响亮的笑声。
我长得像父亲和姑姑,所以人们总是以为玛哈波贝和我是亲姐妹。不过她比我更漂亮。我身材瘦削,她更加丰满。我的头发都是直的,无论怎样打理也没办法卷起来,而她则有着一头好看的小鬈发。不过我们全都有深绿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肤,笑的时候脸上都有酒窝。她的牙齿有一点不平整,所以她总是对我说:“你的运气真好,你的牙齿那么白,那么整齐。”
母亲和她的其他亲戚都不一样。他们全都是橄榄色皮肤、黑色眼睛和波浪式的头发,而且都有些胖,其中最胖的要数母亲的姐姐,贾玛尔姨妈。当然,他们都不难看。母亲尤其漂亮。当她用细线绞去脸上的毛发,再修好眉毛,看上去就像是印在我们盘子上的阳光美女画像。母亲的唇边有一颗痣。她常说:“你们爸爸来求我把手递给他的那一天,他在看到我这颗痣的一刹那就爱上了我。”
哈米德舅舅离开的时候,我只有七八岁。那天他来向我们道别,又把我抱在臂弯里,对母亲说:“姐姐,为了真主的爱,不要太早把这朵花儿嫁掉吧。一定要让她接受教育,成为一位淑女。”
哈米德舅舅是我们家族中第一个去西方的人。我对于海外完全没有概念。我觉得那应该是一个像德黑兰一样的地方,只不过离我们更远。有时他会寄信和照片给阿齐兹外祖母。那些照片都很美。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站在一座花园里,周围环绕着花草树木。后来他寄来一张照片,照片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没有穿赫加布的金发女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那是一个接近黄昏的时候,阿齐兹外祖母来到我家,让父亲给她读信。父亲和祖母并肩坐在地毯上,先读了哈米德舅舅写给自己的信。突然他喊道:“太棒了!大喜事!哈米德阿迦结婚了,这是他妻子的照片。”
阿齐兹外祖母昏了过去。祖母和阿齐兹外祖母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听到父亲的话,她用她的恰多尔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母亲用手拍着脑袋,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先赶快叫醒自己的母亲。终于,阿齐兹外祖母醒了过来。在喝下许多调了蜜糖的热水之后,她问道:“那些人不是唱歌的吧?”
“不!他们不是歌手。”父亲耸耸肩说,“实际上,他们都是读书人,是亚美尼亚人。”
阿齐兹外祖母也开始用手掌拍脑袋,但母亲抓住她的双手说:“为了真主的爱,不要这样。这事没有那么糟糕。哈米德已经让她皈依伊斯兰教了。去问问你信任的每一个人。穆斯林男人可以娶一名非穆斯林女人,并让她皈依,而且这样做还能够得到真主的奖赏。”
阿齐兹外祖母用失神的眼睛看着母亲说:“我知道。我们的先知和伊玛目[3]们也有娶非穆斯林妻子的。”
“是啊,以真主的意志,这是值得祝福的。”父亲笑着说,“那么,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进行庆祝?娶了一位外国妻子值得举办一场宴会。”
祖母皱起眉头说:“真主不会喜欢的。多了一个儿媳妇已经够糟糕的了,而这个儿媳妇还是外国人,完全不知道我们的信仰中什么是纯净的,什么是不洁的。”
阿齐兹外祖母却似乎已经恢复了体力,并且冷静下来。她起身离开的时候说:“娶新娘是一个家的喜事。我们可不像是某些人,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以为结婚只是给自己的房子里添了一个女佣。我们珍惜我们的儿媳,以她们为荣,尤其是一个西方人!”
祖母受不了她这么说,带着嘲讽的语气还嘴道:“是的,我看见了你是多么为阿萨杜拉汗的妻子感到骄傲。”然后她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皈依了伊斯兰教。也许她是让哈米德阿迦犯了罪。说实话,哈米德阿迦的信仰和操守从来都算不上有多端正,否则他就不会搬去那个罪恶的地方了。”
“你看到了吗,穆斯塔法阿迦?”阿齐兹外祖母怒喝道,“你有没有听见她对我说了什么?”
最终还是父亲结束了这场争吵。
阿齐兹外祖母很快就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向每一个人夸耀她西方的儿媳。她给那张照片镶了镜框,挂在壁炉上方,将它展示给所有女人看。但直到她去世前的那一刻,她还在问母亲:“哈米德的妻子成为穆斯林了吗?如果哈米德变成亚美尼亚人该怎么办?”
在她去世后,我们很多年都没有得到多少哈米德舅舅的音信。有一次我把他的几张照片带到学校去,展示给我的几位朋友。帕尔瓦娜非常喜欢他。“他好英俊,”她说道,“而且他是那么幸运,能够去西方。真希望我们也能去那里。”
帕尔瓦娜知道所有歌曲。她是德尔卡什的歌迷。学校里的一半女孩都是德尔卡什的歌迷,另一半女孩喜欢玛兹耶。我只能成为德尔卡什的歌迷,否则帕尔瓦娜就不会和我做朋友了。她甚至连西方歌手都知道。她的家里有一台留声机,可以播放唱片。有一天她让我看了那台留声机。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有红色盖子的小手提箱。她说这是便携式的。
我上了不到一年学就已经学了很多东西。帕尔瓦娜总是会借我的笔记。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学习,为此她必须来我们家。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她为人非常随和、容易相处,完全没有注意过我们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们的房子比较小。从前门进来,下了三级台阶之后是一个院子。院子正中是一座方形的倒影池。我们在倒影池的一边放了一张大木床,另一边有一片和倒影池平行的长花圃——应该说是这片花圃比较长的一边和倒影池短的一边平行。厨房永远都是黑黢黢的。它在院子的一端,和主屋不相连。厨房的旁边是厕所。厕所外面有一只水槽。我们不必用倒影池里的水洗手洗脸。在房子里面,正门左侧有四级台阶,上去是一个小平台。楼下两个房间的门就在这里。这里还有楼梯通向楼上的两个房间。那两个房间共用一道门。前面的房间是起居室。起居室有两扇窗户。从起居室的一侧能够看见院子和一部分街道,从另一侧能看见帕尔文太太的房子。另外一个房间是艾哈迈德和马哈茂德的卧室。那个房间的窗户开在这幢房子的后面,有开阔的视野,能看到我们背后一幢房子的后院。
每当帕尔瓦娜过来的时候,我们就会上楼去,坐在起居室里。那里没有多少摆设——一张红色的大地毯、一张圆桌和六把曲木椅子,角落里有一只很大的暖炉,它的旁边放着几个软垫和靠背椅。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带镜框的壁毯,上面绣着《古兰经》中的一个篇章。这里还有一只壁炉台。母亲用一块刺绣品把它盖住,在上面放了她婚礼上用过的镜子和枝状烛台。
帕尔瓦娜和我会坐在软垫上悄声耳语、嬉笑和学习。而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被允许去她家。
“你不能走进那个女孩的家。”艾哈迈德冲我吼叫,“首先,她有一个浑蛋哥哥;第二,她毫无羞耻心,轻浮放荡。让她下地狱去吧,就连她的妈妈都不穿赫加布。”
我会说:“这座城市里有谁会穿赫加布?”当然,我只会在心里默默地说出这句话。
有一天,帕尔瓦娜想要给我看她的《妇女生活》杂志,我终于悄悄溜进了她的家,待了五分钟。她的家是那样干净美丽,有那么多漂亮的东西。墙壁上挂满了风景的和女性的绘画。起居室里摆着几个巨大的深蓝色沙发,沙发坐垫还带着流苏。能够俯瞰前院的窗户上挂着同样颜色的天鹅绒窗帘。起居室的对面是餐厅,中间有一道帘幕将二者分隔开来。房子的正厅里放着一台电视、几把扶手椅和沙发。通向厨房、浴室和厕所的门都在这里。这样一来,在寒冷的冬季和炎热的夏季去这些地方的话就不必穿过露天的院子了。所有卧室都在楼上。帕尔瓦娜和她的妹妹法尔扎内共用一间卧室。
她们真是幸运!我们家就没有这么大的空间。尽管表面上我们家有四个房间,但实际上,我们大部分人都住在楼下的大房间里,在那里吃午餐和晚餐,冬天的时候在那里摆上科西暖桌。法蒂、阿里和我都睡在那里。父亲和母亲睡在旁边的房间里。那里有一张大木床和一只衣柜,里面放着我们的衣服还有各种零碎。我们各有一个架子可以放书。但我的书比其他人都要多,所以我占用了两个架子。
母亲喜欢看《妇女生活》中的图画。但我们一直藏着这些杂志,不让父亲和马哈茂德知道。我喜欢《在十字路口》这个栏目,喜欢看里面的系列故事。我会把这些故事讲给母亲听,还会夸张地描述许多细节,让母亲听了几乎要潸然泪下,而我也会再哭一次。帕尔瓦娜和我很快就说好,每个星期她和她的母亲看完最新一期杂志以后,她就会把那本杂志给我们。
我告诉帕尔瓦娜,我的哥哥们不允许我去她家里。她很惊讶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个哥哥。”
“达里什?他怎么变成我‘哥哥’了?实际上,他要比我们小一岁。”
“但他毕竟已经长大了。他们说我和他见面是不合规矩的。”
帕尔瓦娜耸耸肩说:“我真不明白你们的规矩。”但她也没有再坚持让我去她家。
我在学年末考试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老师们都对我大加夸赞。但在家里,没人对此有任何反应。母亲几乎不太明白我对她说的是什么。
马哈茂德蛮横地说:“那又怎样?你以为你这算得了什么?”
父亲便问他:“是吗?那你怎么没有在你们班里当过尖子生呢?”
随着夏季开始,帕尔瓦娜和我不能在学校相见了。最初几天,她会在我的哥哥们出门后来找我,我们会站在前门外聊天。母亲为此总是不断地抱怨。她已经忘记了在库姆的时候,每天下午她是如何和女邻居们打发时间的。她们会一直聊天、吃西瓜子,直到父亲回家。她在德黑兰没有朋友和熟人。邻居的女人们都在冷落她,有几次甚至还笑话她,让她感到心烦意乱。在德黑兰住久了,她就忘记了下午闲聊的习惯,也就不让我和朋友说话了。
总而言之,母亲很不喜欢我们搬到德黑兰这件事。她会说:“我们不属于这座城市。我们的朋友和亲戚都在库姆,我在这里只有一个人。就连你们的伯母对我们也只是装装样子,根本不在意我们。我们还能对那些陌生人有什么指望?”
她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唠叨和抱怨,直到最终说服父亲送我们回库姆,在她姐姐的家里度过这个夏天。我带着嘲讽的口气说:“所有人都会去郊外过夏天,你却要我们去库姆?”
母亲瞪着我说:“你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是哪里的人了?我们一直都生活在库姆,你也从没有抱怨过。现在娇小姐想要住度假别墅了!我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我可怜的姐姐了,你舅舅也一直都没有消息。而且我还应该去亲戚的墓地扫扫墓……这个夏天也就够我们去每个亲戚的家里住一个星期。”
马哈茂德同意我们回库姆,不过他想要我们一直住在姑姑家,这样等他周末去看我们的时候,他就只需要见玛哈波贝和姑姑了。“住在姑姑家就好了,”他说,“你们不需要在每个人的家里都住上几天。如果那样的话,他们来德黑兰就都要住进我们家了。多让人头痛啊。”(太妙了!他可真是好客!)
“没错!”母亲气恼地说,“如果我们去了你姑姑家,那么他们来德黑兰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好好接待。但是真主不允许我们只住在她家,因为我可怜的姐姐也会想要来拜访我们。”(怎么样!他被当头一棒,应该明白自己的地位了。)
我们去了库姆。对此我没怎么抱怨,因为帕尔瓦娜和她的家人要去她祖父在格拉博-达耶的花园宅地度过夏天。
我们在八月中旬回到德黑兰。阿里有几门课没及格,所以必须补考。我不知道我的兄弟们为什么在学习上都这样懒惰。可怜的父亲对他的儿子有那么多期待,还希望他们能够成为医生和工程师。不过,我很高兴能够回到家里。我受不了流民一样的生活,从一幢房子搬到另一幢房子,从姨妈那里搬到叔叔那里,从姑姑那里搬到舅舅那里……我尤其不喜欢姨妈家。她的房子就像是一座清真寺。她还不停地问我们是不是做了祈祷,不停地唠叨我们的祈祷词念得不对。她还不知疲倦地炫耀她的虔诚,还有她的丈夫的亲戚都是毛拉[4]。
几个星期以后,帕尔瓦娜和她的家人也回到了德黑兰。随着新学年的开始,我的生活再一次变得开心快乐起来。看到我的朋友和老师们,我真的很高兴。和前一年不同,我已经不再是新人了。我不再对每一件事情感到惊讶,不再说傻话。我能够写出更优秀、更具文学性的作文,我就像德黑兰女孩一样见多识广,能够表达自己的观点。对于这一切,我都非常感激帕尔瓦娜。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也是最好的一位。那一年,我还发现了读书的乐趣。我的阅读范围不再只限于课本。我们交换爱情小说,在阅读它们的时候发出许多声叹息,流下许多泪水,还用许多个小时一起讨论它们。
帕尔瓦娜制作了一本收集美好心愿的剪贴簿。她的一位亲戚用优美的字体为每一页写下标题,帕尔瓦娜将相应的图画贴在上面。班里的所有女孩、她的亲人和她家的几位世交就每一个问题写下了她们的答案。其中一些答案算不上有趣,比如对“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你最喜欢的书是哪一本”的回答,但对于“你的爱情观”“你有没有恋爱过”和“你的理想伴侣应该具有哪些重要的品质”的回答都很令人着迷。有人明确地写下了自己的愿望,完全没有考虑如果这本剪贴簿落进校长的手里会发生什么。
而我做了一本诗歌剪贴簿,用工整的笔迹在里面写下我喜爱的诗。有时候,我会在它们旁边画一幅画,或者贴一张帕尔瓦娜为我从外国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帕尔瓦娜和我从学校步行回家时,她要我陪她去药房买绷带。药房在学校和我家中间。药剂师阿塔伊医生是一位庄重的老先生,所有人都认识并敬重他。我们走进药房的时候,柜台后面没有人。帕尔瓦娜喊了那位医生的名字,在柜台前面踮起脚尖向里面看。一个穿白色制服的年轻人正跪在地上,整理底层架子上的药箱。他站起身问:“请问要买什么?”
帕尔瓦娜说:“我需要一卷绷带。”
“好的,这就给您拿。”
帕尔瓦娜戳了我一下,悄声说:“他是谁?他可真英俊!”
那个年轻人把绷带递给帕尔瓦娜。帕尔瓦娜一边跪下来从书包里拿钱,一边又悄悄说道:“嘿!看看他。他真是太好看了。”
我抬起头看向那个年轻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们的视线交汇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涌过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我迅速低下头。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不一般的感觉。我转向帕尔瓦娜说:“好了,我们走吧。”然后就跑出了药房。
帕尔瓦娜从后面追上来问我:“你怎么回事?难道以前没见过人?”
“我感到羞愧。”我说。
“羞愧什么?”
“你那样评论陌生人,我当然会感到羞愧。”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真的很不合适。我觉得他听见你说的话了。”
“不,他没有。他什么都没听见。而且,我到底说什么不好的话了?”
“他很英俊,还有……”
“好了!”帕尔瓦娜说,“就算他听见了,可能也只是会感到高兴。不过和你说实话,我又仔细看了他两眼,发现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看。我必须告诉我爸爸,阿塔伊医生雇用了一名助手。”
第二天,我们去学校出发得有点晚。当我们跑过那家药房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人正在看我们。我们回家的时候,又透过药房的窗户去看他。他正在忙,不过我觉得他仿佛能看见我们。从那天开始,我们和他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能看见彼此。帕尔瓦娜和我找到了一个令人兴奋的新话题。很快,关于他的消息传遍了学校。女孩们都在谈论那个在药房工作的英俊青年,并且找各种借口去药房,吸引他的注意。
帕尔瓦娜和我渐渐习惯了每天都能看见他。我可以发誓,他也在等待着我们从窗前走过。我们会争论他最像哪一位演员。最后,我们决定他最像史蒂夫·麦奎因[5]。我真是见识了许多东西。那时我已经知道不少外国影星的名字了。有一次,我逼着母亲和我一起去了电影院。她真的很喜欢那里。从那以后,我们每个星期都会瞒着马哈茂德去一次街角的电影院。那里放映的大部分是印度电影,它们总是让我和母亲泪如雨下。
帕尔瓦娜很快就查到了那名药剂师助手的信息。与她父亲交好的阿塔伊医生说:“赛义德还在大学攻读药理学。他是个好孩子,是乌鲁米耶人。”
从那以后,我们和他交换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分熟识感。帕尔瓦娜还给他起了个绰号——“烦恼的哈吉[6]”。她说:“他看上去总是在忧心忡忡地等待,仿佛在寻找什么人。”
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年,一切都顺心如意。我学习很努力,我和帕尔瓦娜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我们渐渐变成了拥有同一个灵魂的两副身体。唯一给我的光明和快乐的日子蒙上阴影的只有我对于家中那些闲言碎语的恐惧。随着这一学年接近尾声,这种暗中的议论也变得越来越多了。它们主要的意思就是停止我的学业。
“这不可能,”帕尔瓦娜说,“他们绝不能这样对你。”
“你不明白。他们不在乎我在学校的成绩有多好。他们说,女孩只要读完初中就足够了。”
“初中就够了?!”帕尔瓦娜惊讶地说,“现在就连高中的毕业文凭都已经不够了。我家里的所有女孩都要去上大学。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通过入学考试。你肯定能通过,你比她们都聪明。”
“别提什么大学了!我只希望他们能够让我上完高中。”
“听着,你必须反抗他们。”
帕尔瓦娜就会说这种话!她根本不明白我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我可以反抗母亲,和她顶嘴,为自己辩护,但我没有勇气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明确表达我的想法。
在最后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们进行了学年末考试。我是班级第二名。文学老师巴赫拉米夫人非常喜欢我,当我们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她说:“干得好!你非常有天赋。你将来打算攻读哪一个领域?”
“我的梦想是研究文学。”我说。
“这太好了。实际上,我也正打算给你相同的建议。”
“但是,老师,我做不到。我的家人很反对我上学。他们说,初中文凭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就足够了。”
巴赫拉米夫人皱起双眉,摇摇头,走进了校长办公室。几分钟以后,她和校长一同走了出来。校长拿过我的成绩单说:“萨迪吉,请你的父亲明天来学校一趟。我想要和他见一面。告诉他,只有他来,我才会把你的成绩单给你。别忘了!”
那天晚上,当我告诉父亲校长想要见他时,父亲很惊讶。他问我:“你做了什么?”
“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
父亲转头对母亲说:“家里的,去学校看看她们想干什么。”
“不,爸爸,这样不行,”我说,“她们想要见的是你。”
“你什么意思?我是不会走进一所女子学校的!”
“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会去。她们说,如果你不去,她们就不会把成绩单给我。”
父亲眉头紧锁。我为他倒了一杯茶,竭力让自己显得乖巧。“爸爸,你头痛吗?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拿药来?”我将一只软垫放在他背后,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最后,他终于同意第二天和我一起去学校。
我们走进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校长从书桌后面站起身,热情地向父亲问好,请他坐到靠近自己的椅子上。“我要向你表示祝贺,你的女儿非常特别。”她说道,“她不仅在课堂上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还非常有礼貌,非常讨人喜欢。”仍然站在门口的我低下头,脸上禁不住露出微笑。校长转向我说:“亲爱的玛苏梅,请在外面等一下。我想要和萨迪吉先生谈一谈。”
我不知道校长对父亲说了什么,但是父亲走出来的时候,脸上满是光彩,眼睛里也闪动着光辉。他温柔又骄傲地看着我说:“我们去主任办公室,为你的下一个学年做登记。往后我就没有时间过来了。”
我是那样高兴,甚至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跟在父亲身后,我不停地说着:“谢谢你,爸爸。我爱你。我保证一直会是班里最好的学生。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做。愿真主允许我把自己的生命给你。”
父亲笑着说:“够了!我只希望你那些懒惰的兄弟能够有哪怕一丁点你的优点。”
帕尔瓦娜正等在外面。她非常担心,昨天晚上她根本没睡着。她用手语问我情况如何。我装出一副沮丧的神情,摇摇头,耸耸肩。她的眼中好像早就溢满了泪水,看到我这副样子,大颗的泪滴立刻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下来。我跑过去抱住她说:“我骗你的!一切都很好。我已经做好下一学年的登记了。”
在校园外,我们俩像傻子一样又跳又笑,不停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父亲的决定在家里引起一场风暴,而他只是坚定地说道:“校长说,她很有才能,会成为真正重要的人物。”我早已经乐昏了头,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了些什么,甚至艾哈迈德充满憎恨的眼神也没能吓到我。
夏天到了。虽然这意味着帕尔瓦娜和我将再一次无法见面,但我依然很快乐,因为我知道下一个学年我们还会在一起。我和家人只在库姆待了一个星期。随后每个星期,帕尔瓦娜都会找理由和她的父亲一起回德黑兰来看我。她一直坚持邀请我和他们去格拉博-达耶住几天。我真的很想去,但我知道我的兄弟们绝对不会赞成,所以我甚至都没有在家里提起过这件事。帕尔瓦娜提议由她的父亲出面去劝说我的父亲,她相信她父亲一定能说动我的父亲,但我不想再为父亲制造更多令他头痛的事情了。我知道,父亲肯定很难拒绝艾哈迈迪先生,但应付家中反对的声音和争吵同样会让他为难。实际上,为了让母亲高兴,我已经答应去上缝纫课。这样我至少还有一项技能可以让我将来在夫家安身立命。
说来也巧,药房就在去缝纫学校的路上。赛义德很快就发现我每隔一天就会经过那条路,而他总会及时出现在药房门口。现在只要走到距离药房还有一个街区的地方,我的心跳就会开始加速,我的呼吸也会变得更快。我会努力不去看药房的方向,不让自己脸红,但这样做根本没用。每一次我们目光交汇的时候,我的脸都会一直红到耳根,这实在是太令人羞愧了。而他也显得异常羞怯,但他的眼神中还是带着渴望,他甚至还会向我点一下头。
有一天,当我转过街角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是那样惊慌失措,连手中的缝纫尺都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缝纫尺,盯着地面低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我说:“没有。”然后就从他手中抓过尺子,快速跑开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是丢了魂一样。每次回想起那一刻,我都会脸红,内心感到一阵喜悦的悸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
随着第一场秋风吹起,九月到了。我们漫长的等待也终于结束。帕尔瓦娜和我返校了。我们有说不完的话,有许多事情要告诉对方。我们要分享发生在这个夏天的每一件事,我们做过的每一件事,甚至是我们想到的每一件事。而到最后,我们的话题总是会回到赛义德身上。
“跟我说实话,”帕尔瓦娜问我,“我不在的时候,你去过几次那家药房?”
“我发誓,我从没有去过那里。”我说,“这太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他又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会说些什么。”
“只有你会这么以为!”
“不可能。难道他有说过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就是这么觉得。”
“好吧,我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照我们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
但事实是,的确有一些事发生了变化。我和赛义德的见面有了一种不同的意味和色彩,仿佛变得更加严肃了。从我的心里生出一种和他的羁绊,虽然无法言说,但已经强烈到很难向帕尔瓦娜隐瞒。我们一同上学刚刚一个星期,她就找到了去药房的理由,还拽着我一起去,让我觉得很难为情,就好像整座城市都知道我的心思,所有人都在看我一样。赛义德看见我们走进药房,一下子就僵在了原地。帕尔瓦娜想买阿司匹林,一连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听见。终于,阿塔伊医生走过来向帕尔瓦娜问好,又问候了她的父亲。然后他转身对赛义德说:“你怎么一直傻站在这里?给这位年轻的女士拿一盒阿司匹林。”
我们走出药房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暴露无遗。“你看没看见他看你的样子?”帕尔瓦娜惊讶地问。
我什么都没有说。她转过头盯着我。
“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你看上去就像是要昏倒一样!”
“我?没有!我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的声音在颤抖。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几分钟。帕尔瓦娜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怎么了?帕尔瓦娜,你还好吗?”
突然间,她像爆竹一样爆发了。她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响亮的声音喝问道:“你可真卑鄙。我是这么蠢,你却这么聪明。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你啊。”
“不!你们两个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如果我还看不见,那我一定是瞎了。对我说实话,你们两个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
“住嘴!别再戏弄我了。你什么都能做到,从只戴头巾到现在开始谈恋爱!我可真蠢!我还以为他总出现在我们眼前是因为我!你实在是太狡猾了。现在我明白他们为什么说从库姆来的人都很精明了。你甚至没有告诉我——你最好的朋友,而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你,尤其是这样重要的事情。”
我的喉头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硬结。我抓住她的手臂恳求她:“求求你,请发誓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在街上说得这么大声,这是不合规矩的。请小声一点,别人会听到的。我以我爸爸的生命发誓,我以《古兰经》发誓,没有任何事发生。”
但就像洪水不断积聚能量,帕尔瓦娜变得越来越愤怒。
“你真是一个叛徒。你还在我的剪贴簿里写过,你不会想这种事,对你来说唯一重要的就是学习,说男人什么都不是,他们很坏,还说不应该讨论这种事,说那是一种罪行……”
“我求求你,请不要再说了。我以《古兰经》发誓,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当我们快要走到她家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开始大哭。我的眼泪让她恢复了冷静,就像水浇灭了她的怒火。她用温和的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哭?这是在大街上!我生气只是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向我隐瞒这件事。我什么事都会对你说。”
我再次向她发誓,我一直都是她最好的朋友,过去从来没有、将来也绝对不会向她隐瞒任何秘密。
帕尔瓦娜和我一同体验了爱情的所有阶段。她像我一样兴奋,不停地问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要她看见我陷入沉思,就会问:“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会告诉她我的幻想、我的渴望、我的兴奋、我对于未来的担忧和被迫另嫁他人的恐惧。她会闭上眼睛说:“哦,多么有诗意啊!原来这就是坠入爱河的感觉,可我不像你这样敏感和情绪化。恋爱中的人们做的一些事和说的一些话会让我发笑,而且我从不会脸红。所以,我该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恋爱了?”
美丽而充满生机的秋天像秋风一样匆匆离去。赛义德和我依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现在,每次帕尔瓦娜和我走过药房的时候,他都会非常小声地向我们问好。而我的心都好像一下子跌回胸膛里,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实落进篮子里。
每一天帕尔瓦娜都会挖掘出一些关于赛义德的新消息。我知道他是乌鲁米耶人,他的母亲和姐妹们仍然住在那里。他来自一个受人尊重的家庭。他姓扎雷伊。他的父亲在几年前去世了。他正在上大三,读的是药理学。他非常聪明和好学。阿塔伊医生对他非常信任,对他的工作很满意。每一条信息都在我纯粹天真的爱上盖了一枚许可的印章。我觉得自己仿佛从一出生就认识他,而且我今后的全部人生都将只和他在一起。
每周都有那么一两次,帕尔瓦娜会找各种理由带我去药房。我们会悄悄交换眼神。他的双手会发抖,我的面颊会通红,帕尔瓦娜则仔细地监视着我们的每一个举动。有一次她说:“我一直都想知道‘看对眼’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
“帕尔瓦娜!你在说什么?”
“什么?我是在瞎说吗?”
每天早上,我会特别仔细地梳理好头发,戴上头巾,确保我的刘海依然整齐,我的长发可以在背后完全露出来。我总是拼命想要弄出几个发卷来,但我的头发就是卷不起来。有一天,帕尔瓦娜说:“你这个傻瓜!你的头发很美,直发是现在最流行的。难道你没有听说,学校的女孩们都在用熨斗烫她们的头发,好让头发变直?”
我会定期洗净和熨烫我的校服。我求母亲再买些布,找裁缝给我做一件新校服。母亲缝的衣服总是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很邋遢。我在缝纫课上学到的东西也只够我给母亲挑毛病的。帕尔文太太为我做了一身非常雅致的校服。我悄悄请她把裙摆做短了一点点,不过我的校服还是学校里最长的。我攒下钱,和帕尔瓦娜去购物。我买了一块深绿色的丝绸头巾。帕尔瓦娜说:“它真的很适合你,它让你的眼睛看上去更绿了。”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街道上的雪还没有融化就又降下新雪。到了早晨,到处都结了冰,我们走路的时候不得不非常小心。每一天都会有人滑倒,而那一天就轮到了我。当时我就在帕尔瓦娜家不远处,踩在一片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我试着站起来,但我的脚踝痛得要命。我刚刚用脚撑住地面,疼痛就一直蹿到我的腰上,让我又倒了下去。就在这时,帕尔瓦娜从家里走了出来。去上学的阿里也正好经过。他们扶我站起身,又扶我走回家。母亲给我包扎了脚踝。但是,临近黄昏的时候,我更疼了,而且脚踝肿得很可怕。男人们回家之后纷纷给出了自己的看法。艾哈迈德说:“不用担心……她没什么事。如果她像个正经女孩一样留在家里,不在这种要命的冷天气里出去,这种事就不会发生。”说完他就出去喝酒了。
父亲说:“我们带她去医院吧。”
“等等,”马哈茂德说,“伊斯梅尔先生很擅长正骨。他就住在谢米兰的拐角那里,我可以请他过来。如果他说玛苏梅的腿断了,我们再带她去医院。”
伊斯梅尔先生和父亲的年龄差不多,治疗骨折的确很有名。那个冬天,他的生意简直好得不得了。他检查了我的脚,说我没有骨折,只是扭伤。然后他把我的脚放进热水里进行按摩,还不断和我说话,就在我想要回答他的时候,他突然拧了一下我的脚。我痛得尖叫一声,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他正在用一种混合了鸡蛋黄、姜粉和一千种不同油膏的药剂揉搓我的脚踝。然后他给我的脚踝绑上绷带,告诫我两个星期内都不要用这只脚走路。
这真是一场灾难。我哭着说:“但我必须去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我知道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半月,我会流泪完全是出于另一个原因。
随后几天里,我真的完全不能动,只好躺在科西暖桌下面,想着赛义德。每天早上,所有人都去学校后,我会头枕着双手,让微弱的冬日阳光洒落在我的脸上,沉浸在甜美的幻想里,前往我梦中的城镇,畅想幸福的未来岁月,和赛义德在一起的人生……
唯一会打扰我清晨时光的人就是帕尔文太太了。她会寻找一切理由来拜访母亲。我真的不喜欢她。只要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装睡。我不知道整天嘴里念叨着信仰、正派的母亲怎么会和这个女人成为朋友。这里的人全都知道,帕尔文太太不是什么正经人。全都是因为艾哈迈德,母亲到现在都不明白帕尔文太太的品性。
到了下午,法蒂和阿里从学校回来,屋子里的平静安宁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阿里一个人就能搅得左邻右舍都鸡飞狗跳。现在他变得脾气又差,脸皮又厚。他在学艾哈迈德的样子,对我几乎就像艾哈迈德一样坏。尤其是我不能去学校的这几天,母亲一直在照顾我,父亲也对我流露出许多关心,这让阿里非常忌妒,仿佛我骗走了本应该属于他的权利。他会跳到暖桌上打法蒂,让她不停地尖叫,还会把我的书踢到一旁,或者有意无意地踢到我受伤的脚踝,让我痛得失声呼喊。终于有一天,在无数次乞求和哭泣之后,我说服母亲将我的铺盖搬到了楼上的起居室。这样我终于能躲开阿里,弄弄学习的事了。
“你为什么想要爬那些楼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楼上很冷,大暖炉坏了。”
“小暖炉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最后母亲总算是依了我。于是我搬到楼上,终于得到了一点平静。我认真学习、做白日梦、在我的诗歌剪贴簿上写写画画,沉浸在我的幻想世界之中,在我的笔记本里用我发明的字体到处写下赛义德的名字。我还找到了他名字的阿拉伯语词根,将这些抑扬顿挫的词语变化也都记录下来——Sa'ad、Saiid、Sa'adat,再把它们用在我的家庭作业要求的所有范例里。
有一天,帕尔瓦娜来看我。母亲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就说一些学校的事情,还有将要在三月五日举行的考试。但母亲一离开,帕尔瓦娜就对我说:“你一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她要说的是赛义德,立刻挺起身子问:“快告诉我,求求你,他怎么样了?赶快说,否则就要有人回来了。”
“最近,他又变成了烦恼的哈吉。我每天都看见他站在药房台阶上向远处眺望。他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神情立刻就会黯淡下来,然后回身走进药房。他的样子就好像被哀伤狠狠击中了。今天,他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到我面前。一开始,他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反复了好几次。然后他才结结巴巴地向我问好,并终于开口问我:‘你的朋友已经有几天没有去学校了,我很担心,她还好吗?’我想要逗逗他,就装傻说:‘你说的是哪个朋友?’他惊讶地看着我说:‘那位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年轻女士,她的家在戈尔上街。’他竟然知道你住在哪里!他真是个狡猾的家伙,有可能他跟踪过我们呢。我说:‘哦,你说的是玛苏梅·萨迪吉啊。那个可怜的家伙摔倒了,扭伤了脚踝,两个星期都不能去学校了。’他的面色变白了,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然后他转身就走。我想要叫住他,让他知道他这样很没礼貌,不过他刚刚走出两步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又转回身说:‘请代我向她问好。’然后他才像个正常人一样向我道别,回了药房。”
我的心和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哦,我的真主啊!”我惶恐地说:“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了?”
“别傻了,”帕尔瓦娜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他早就知道了,或者至少已经知道了你姓什么。我向你保证,他一定已经研究过你的家世了。他真的很爱你。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来请求牵你的手了。”
我几乎要昏过去了。母亲端着茶盘走进来的时候,我的表情一定非常不自然。她惊讶地看着我问:“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高兴?”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事都没有。”
帕尔瓦娜立刻插嘴说道:“今天公布了考试成绩,玛苏梅得了最高分。”然后她冲我眨眨眼。
“姑娘,那又有什么用?女孩子用不上这种东西。”母亲说,“她在浪费时间。用不了多久,她就要给孩子洗尿布了。”
“不,妈妈,我不会那么快嫁人的。我必须先拿到毕业文凭。”
帕尔瓦娜顽皮地说:“是的,然后她就会成为一位医生太太[7]了。”
我瞪了她一眼。
“哦,真的?”母亲语带嘲讽地说,“她还要继续学习?她去学校越多,就会越不知羞耻。这全都是她爸爸的错,太溺爱她了,就好像她真的很特别一样。”
然后母亲继续咕哝着出去了。帕尔瓦娜和我同时大笑起来。
“感谢真主,妈妈没有发现,否则她就会说,你靠一张文学文凭怎么当医生?”
帕尔瓦娜抹去笑出来的泪水说:“我的傻女孩,我说的不是你要去当医生,我说的是你会成为一位医生的太太。”
在那段充满光彩和幸福的日子里,我总会无端地笑起来。我是那样高兴,完全忘记了脚踝的疼痛。帕尔瓦娜离开以后,我躺倒在枕头上,心中暗自思忖:他很担心,他在想我。我是那样满足。那一天,甚至艾哈迈德的叫嚷声也不曾让我感到烦恼——他是因为帕尔瓦娜的来访而斥责母亲。我知道,是阿里那个“间谍”把所有事情都报告给了他,但我不在乎。
每天早上我醒来之后,都会单脚跳着整理好房间,然后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拄着祖母曾经的手杖,缓缓爬下楼梯,洗干净手和脸,吃过早餐,再吃力地回到楼上。母亲不断地抱怨我会在楼上冻出肺炎,或者一头从楼梯上栽下来,但谁会听她的呢?我有那个石蜡小暖炉就足够了。就算是拿整个世界和我换那个私人小空间,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觉得心里很暖和,一点也不冷。
两天后,帕尔瓦娜又来看我了。我听到她在前门,就赶快来到窗口。母亲冷冷地问候了她,但帕尔瓦娜没有在意母亲的腔调,只是说:“我为玛苏梅带来了考试安排。”然后她就跑上楼,进屋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她脸色通红,我不知道那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因为她太兴奋。我退回到床上,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她。我没有胆量问任何问题。
终于她说道:“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家伙——躺在床上,却让我陷入了麻烦。”
“怎么回事?”
“先让我喘口气。我像个疯子一样从药房一直跑到了你家。”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我是和玛丽亚姆一起走的。我们到药房的时候,赛义德正站在门口,他冲我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玛丽亚姆有多狡猾吗?!她说:‘英俊先生有事要找你。’我说:‘不可能。他找我干什么?’然后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但他追上我们说:‘打扰了,艾哈迈迪小姐,你能不能进来一下?我需要和你谈谈。’你的烦恼的哈吉那时候脸红得就像甜菜根。我紧张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向爱管闲事的玛丽亚姆解释。于是我说道:‘哦,我是不是忘记拿我爸爸的药了?它们准备好了吗?’但那个白痴只是站在原地瞪着我。我没有等他回话,就立刻向玛丽亚姆道了歉,告诉她我忘记了给我爸爸拿药。然后我向她道别,说明天学校见。但‘爱管闲事小姐’可不打算放弃这个好机会,她说她不着急,可以陪陪我。”
“我说得越多,她就越怀疑。她又说她也忘记了要买一些药,就和我一起进了药房。幸运的是,那时候烦恼的哈吉终于聪明起来,搞清楚了状况。他把一个药盒和一个信封放进一个袋子里,说那是药方和药品,让我一定要把它们交到我爸爸手里。我立刻把袋子塞进我的书包里。当时我真害怕玛丽亚姆会把它从我手里抢走。我发誓,她一定有这种念头。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好打听的人。尤其是现在,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谈论赛义德。有半数女孩认为她们经过药房的时候赛义德看的是自己。现在等着瞧她们明天会给我编出什么故事来吧。不管怎样,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出药房,跑到了这里。玛丽亚姆这时候应该还在那里买牙膏呢。”
“太可怕了!”我说道,“现在她一定更疑心了。”
“好了!她已经知道我有事情在瞒着她了。那个愚蠢的赛义德竟然把所谓的药方放进密封的信封里!你有见过药剂师把药方放在信封里的吗?玛丽亚姆也不是白痴,她几乎要用眼睛把那个信封看穿了,所以我才这么害怕,赶紧跑了。”
随后几秒钟,我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脑子里一团混乱。但我突然想起了信封,便一下子跳起来。
“把那封信给我!”我说,“但首先,去开门看一下,确保没有人在外面,然后把门紧紧关上。”
我从帕尔瓦娜手中接过那封信的时候,两只手一直在颤抖。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写,我却没有勇气将它打开。他会写些什么?除了一声含糊的问候以外,我们还从没有说过话。帕尔瓦娜像我一样兴奋。就在这时,母亲走了进来。我迅速把信封塞到被子下面。我们全都坐得笔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狐疑地问。
“没事!”我慌张地回答。
但母亲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怀疑。帕尔瓦娜再一次给我解了围。
“没什么,”她说,“您女儿太敏感了。她对什么事都是小题大做。”然后她转向我说:“就算是你的英文成绩不好,那又如何?去他的吧。你妈妈和我妈妈可不一样,她不会因为这种事骂你。”她又看着母亲说:“对不对,萨迪吉太太?您会责备她吗?”
母亲惊讶地看着帕尔瓦娜,翘起嘴角说道:“我能说什么呢!你的成绩不好又算什么。实际上,你全都不及格才好呢。那样你就会好好去上缝纫课了,那才是最重要的。”然后她把茶盘放到帕尔瓦娜面前,走了出去。
我们静静地对视了几分钟,然后一起放声大笑。帕尔瓦娜说:“傻丫头,你怎么这么笨?你那副样子,任凭是谁看到了都会知道你没动好心思。一定要小心一点,否则我们可就要露出马脚了。”
兴奋和焦虑让我都快吐了。我小心地打开那只白色信封,同时又竭尽全力不把它弄坏。我的心跳就像一柄大锤一下下砸在砧铁上。
“哦,快点!”帕尔瓦娜不耐烦地说,“快看看!”
我打开信纸,几行美丽的字迹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又是一阵昏眩。我们迅速看完了信,那上面其实只有几句话,然后我们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你看懂了吗?上面都写了什么?”我们把它又读了一遍。这一次,我们平静了一些,终于能看懂那些字句了。
愿你的身体永远不需要医生的碰触,
愿你的美妙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然后就是问候语,还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希望我能够早日康复。
多么彬彬有礼,多么美丽动人啊!从他的字迹和文法中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读了很多书的人。帕尔瓦娜没有逗留太久,因为她并没有和她的母亲说过会来看我,而且我也没有太多心思招待她。我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感觉不到自己的肉体,好像只有我的灵魂飘浮在空气中。我甚至能够看见自己就躺在床上,睁着双眼,嘴角翘起,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封信就被我按在胸前。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开始后悔自己太多次许愿代替扎丽死去。生命是多么美好啊。我想要拥抱整个宇宙,用力亲吻它。
白天的时间就在我的狂喜和幻想中过去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夜晚已经到来。我的晚餐吃了什么?有谁来过?我们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到了午夜时分,我打开灯,将那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将它按在心口上,做了一个又一个美梦,直到清晨。我的直觉告诉我,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一次这样的体验,而且它只会发生在十六岁的时候。
第二天,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帕尔瓦娜的到来。我坐在窗前,盯着前院。母亲在厨房和主屋之间走来走去,能够看见我,于是她比画着手势问我:“你想做什么?”
我打开窗户说:“没什么……我觉得好无聊,只是想看看街景。”几分钟以后,我听到了门铃声。母亲嘟囔着打开门。当她看见是帕尔瓦娜时,就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你等的是她。
帕尔瓦娜跑上楼,把书包扔到屋子中央,努力用一只脚把另一只脚上的鞋踩下来。
“快进来……你在干什么?”
“这该死的系带鞋!”
终于,她把鞋脱了下来,走进房间坐好说道:“让我再看一遍那封信,其中有些地方我忘记了。”
我把藏着那封信的书递给她,说:“和我说说,今天你看见他了吗?”
她笑着说:“是他先看见了我。他正站在药房前面的台阶上,就像以前那样东张西望。现在整个城市的人肯定都知道他在等什么人了。我一到他面前,他立刻就向我问了好,这一次他的脸不红了。他问我:‘她怎么样了?你有把信给她吗?’我说:‘我给她了,她很好,还向你问好。’他长舒了一口气,说他一直很担心你会因为他而感到不安,然后他有一点着急地问:‘她没有写回信吗?’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我把信给你就走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做?他还在等待回音呢。”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给他回信?”我紧张地问。“不,这不合规矩。如果我这样做了,他也许会认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孩。”
就在这时,母亲走进来说:“你的确是很不知羞耻。”
我的心一沉。我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我们的对话。我看着帕尔瓦娜,她也显得很惊慌。母亲放下给我们拿来的一碗水果,坐了下来。
“你终于认识到自己不知羞耻了,这很好。”她说道。
帕尔瓦娜迅速恢复了镇静,说道:“哦,不,这不算是不知羞耻。”
“什么不算是不知羞耻?”
“是这样,我对我妈妈说,玛苏梅想要我每天都来看她,这样我就能告诉她每天的课程。玛苏梅刚刚说的是,我的妈妈也许会认为她真的很不知羞耻。”
母亲摇摇头,又警惕地看看我们,然后才缓缓站起身,走出去关上了屋门。我示意帕尔瓦娜保持安静。我知道母亲就站在门后偷听我们说话。于是我们开始高声谈论学校和班级里的事情,以及我已经落下了多少课程。帕尔瓦娜开始朗读我们的阿拉伯语课本。母亲非常喜欢阿拉伯语,她以为我们正在朗诵《古兰经》。几分钟以后,我们听到了她走下楼梯的声音。
“好了,她走了,”帕尔瓦娜低声说,“赶快决定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你最终一定要给他写点什么,或者当面和他说。你们两个不可能一辈子只是相互打手势。我们至少要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想要和你结婚吗?或许他只是想欺骗我们,把我们引入歧途。”
这真有趣。帕尔瓦娜和我把我们当成了一个人,把这件事当成了我们共同的问题。
“我不能。”我紧张地说,“我不知道该写什么,你来写。”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写。你的作文比我好多了,你还知道好多诗歌。”
“你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我也会这么做。然后我们把写出来的东西合在一起,写成一封正式的信。”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艾哈迈德的吼声突然让我从思绪中惊醒。他的号叫充满了整个院子:“我听说那个粗俗的女孩每天都会来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她?我看不惯她那种高傲自大的样子!为什么她总要来这里?她想干什么?”
“没什么,儿子。”母亲说,“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她只是来给玛苏梅送家庭作业,而且很快就会离开。”
“让她下地狱去吧!如果我再看见她在这里,我就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把她踢出去。”
我真想抓住阿里,把他好好揍一顿。那个小浑蛋一直在窥探我们,向艾哈迈德打小报告。我告诉自己,艾哈迈德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还是必须警告帕尔瓦娜要小心,要等阿里不在家的时候才可以来。
那一整天里,我都在不停地写字又擦掉。我以前给他写过东西,但那都是用我自己编出来的字体写的,而且那些话太有感情、太亲昵了,不能写在正式的信里。实际上,发明那种字体是我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我在家里没有任何私人空间,甚至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抽屉都没有。而我又需要写字,我不能停下来,必须把我的心情和梦想都写在纸上。只有这样,我才能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但我还是不知道应该给赛义德写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在信里称呼他。亲爱的阁下?不行,这太正式了。亲爱的朋友?也不行,这不合规矩。我应该直呼他的名字吗?还是不行,这会显得我们太熟悉了。到了星期四下午,帕尔瓦娜放学之后来看我,我还没写出一个字。她这次比以前更兴奋,法蒂给她开门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拍拍法蒂的头,就直接冲上楼梯,把书包扔在地上,直接坐在门口,鞋子还没有脱下来就开始对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