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重新睁开眼,浑身湿漉漉地醒来,眼前多了个人影,穿着雪白的衬衫……‘我想跟你谈谈,关于程丽秋。’”
念完最后一句,童维嘉放下手中的稿纸,看向正低头对着茶杯吹气的罗忠平。老刑警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注意到她停下来。
“白衬衫就是宋光明吧?”
“嗯……”
“师傅,你在想什么?”
罗忠平放下茶杯,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黄浦江畔的外滩灯火璀璨,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光芒;亮着彩灯的客船在江上巡游,无数耀眼醒目的广告牌点缀在一座座高楼的楼顶。
“小童,咱们从西原县龙山乡九河湾村到这里,用了多少时间?”
“您是说开车吗?西原到中州四个半小时,中州到上海,五个多小时吧。”
罗忠平点点头:“所以十个小时,我们就从中国最偏僻贫穷的山沟到了最繁华的都市。而这一路,她要走多久呢?”
童维嘉呆了片刻,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不是车程时间,也不是物理距离,而是那个女人要面对的所有磨难,以及付出的全部牺牲。
上大学的资格被顶替,说不定只是她磨难的开端……后面还会有什么呢?可惜她给的回忆录中暂时还没写到。
“可她究竟去了哪里呢?白队说边检那边没查到陈芳雪或者程丽秋名字的出境记录……”
童维嘉突然发现,师傅正盯着落地窗的玻璃看,又凑近了呵气。她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从侧面观察,发现凝结在玻璃窗表面的薄薄一层水雾中有不同的线条。仔细端详,似乎是一组数字。
“应该是用口红或者类似的东西随手记在玻璃上的,”老刑警说,“考考你,为什么?”
“因为口红中有蜡的成分,而蜡有疏水性……”童维嘉兴奋地把数字抄在手掌上,“是火车班次和开车时间吗?”
童维嘉立刻拨打酒店前台的电话,前台告知今天上午该房间的客人确实咨询过火车票。不过客人很赶时间,经查询也没有直达的火车,所以建议客人包车前往……
“目的地是哪里?”
“H省,西原县。”
罗忠平在旁边听着,满意地点点头,拿了张酒店便签纸写了两个字放在茶几上。
童维嘉看了眼——“谢谢”。
驾车回程的路上,童维嘉问师傅,难道不用跟着去西原县再看看吗?万一陈芳雪三天后不回来,畏罪潜逃了怎么办?罗忠平反问说换了你是陈芳雪,跑路之前还要高调地参加展会住酒店,然后再伪装杀回老家去?童维嘉想想觉得也是,参加展会勉强可以解释为幌子,但到了上海真想跑路直接走人就是了,似乎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她这个时候突然回去做什么呢?
罗忠平说那边可以交给吴所,留意盯住敬老院就是了,西原县唯一能让陈芳雪惦记的就是她妈,所以不出意外她肯定会出现在敬老院。而相比浪费时间跟踪她,眼下明显有更重要的事——陈芳雪留下的回忆录中提到的“恐怖一夜”,明显就是指十二年前的无名女溺亡悬案,因此核实她回忆录中的内容真假才是当务之急。
回到中州的第一件事,罗忠平把十二年前的旧案宗找了出来。两相对照,很多困惑迎刃而解。比如那个骗取陈芳雪身份证的“寄居蟹”,应该就是溺死的无名女。回忆录还证实了她的死不是意外,现场确实有个“魔鬼”,虽然身份仍然未知,但可以推断这个“魔鬼”与冒名顶替一事有莫大关系。
换言之,他也一定与死在今年春节的冒牌程丽秋有密切关系。找出冒牌货的真实身份,就离挖出这个“魔鬼”不远了。
顶替学籍说起来容易,其实并非轻而易举。首先,要设法获得考生的录取通知书,凭通知书从招考办领取考生档案;其次,要篡改考生档案,更换照片及相关信息并盖上学校和主管部门的公章;再次,还需要迁户口,必须伪造一份“户口迁移证”;最后,拿着虚假档案到大学报到,蒙混过校方的审核。
四个主要环节中,前两个西原县龙山乡的吴所已经在调查;第三条要在冒名者的户籍地办理,目前无从下手;因此眼下最容易找到突破口的,便是搞清楚冒牌货是怎么拿着伪造的档案材料,通过校方审核顺利入学的。
所以回来的第二件事,便是再赴中州师大。
刚刚进入暑假,走在校园里,还有很多没有离校的师生,校庆的喜庆氛围仍随处可见。那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以及“立言、立行、立德”的标语高高悬挂在往来师生的头顶,此刻却分外讽刺。
钱主任搓着手将两位刑警让进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放在桌上。童维嘉拿起来看,是中州师范学院1996年度招生委员会的组成名单及各次会议的纪要。
“我们是国家公立的高等教育学府,流程上肯定没有问题的。你们看,每次会议上也都强调了招生工作的公开、公平、公正!”他紧张地摘下眼镜擦了擦,“当然也许细节管理上有一点儿疏忽……”
名单上,招生委员会主任为时任李姓副校长,两位副主任分别为校党委副书记及另一位副校长,委员则为各院系代表。
“这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啊?”童维嘉指着名单说,“你当时是教务处副处长,但我们了解过了,正职处长一直病休,由你主持工作,所以你同时也是招生委员会的委员……”
“我是挂名的,教务处事情忙得很,主要他们在管,我只是从程序上配合一下……说实在的,学校也是个小社会,你们明白吧?”
童维嘉看了看师傅,罗忠平正面无表情地望着钱主任擦去额头的汗水。
“天气太热了。”童维嘉抽了一张纸巾给他,随即不留情面地继续问,“什么小社会?不是很明白,具体说说呗。”
钱主任接过纸巾,攥在手里:“那一年,我们当时的老校长到点要退了,高校长,是个老好人……反正都说肯定老李能接。老李这个人呢,大概比较有能力吧……”
“就是强势吧?直接说嘛!”
“对对,就是强势,所以我教务处这边只管配合,具体怎么安排,名额分配,保送点招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说他故意搞什么违反原则的事,但百密一疏也难免……”
“这位李校长,应该不在学校了吧?”
“前年肝癌过世了……真的很可惜,挺有能力的人!”
死得太及时了,童维嘉想,正好把所有锅都背上。可如果钱主任一口咬死只是无心的疏漏,似乎还真没什么办法。
“你说具体招生的事不归你管,但学生纪律的处理,是教务处的分内事吧?”罗忠平突然开口问道,“期末考试作弊被抓现行,写了份悔过书就过关了,连个处分都没有,一般人应该没这待遇吧?”
钱主任笑起来,笑容十分尴尬。“你是指程丽秋吧?那时候确实宽松了些,但不是特别针对她。再说她的悔过书你们也看了,写得很诚恳!……当然后来我们也反思,教育还是要宽严相济……”
“可我们得到的反馈不是这样。”童维嘉拿出那份同学名单在他眼前晃了晃,“每个同学我们都挨个打过电话,都说学校给予程丽秋特别的照顾。大二大三的几次考试,都有老师提前给她透题,而毕业论文,干脆是一位研究生师姐帮她写的。那位师姐并不认识程丽秋,她说当初肯帮忙全因为你钱主任的面子。”
钱主任低下头,腮帮子微微颤动。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童维嘉又递上一张纸巾。
“我们也是没办法,哪个学校没几个关系户嘛……”许久,钱主任才幽幽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学校要发展,上面拨的经费又不够,还不得自力更生?就像你们办案子,不也得挑一挑……”
“别扯我们!我们不挑!”童维嘉气愤地瞪过去,罗忠平摆摆手让她别激动。
“程丽秋是哪儿的关系户?”
钱主任没有着急回答。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五十周年校庆的纪念册,翻到历年大事记。前几天校庆时童维嘉翻过这本纪念册,要么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要么是自吹自擂的傻话。
“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们自己看吧。”钱主任说完,拿起水杯出去了。童维嘉急忙伸脖子看去,翻开的一页正是1996年。那一年学校发生了许多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