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沉默的影子 逸安 7960 字 2个月前

程丽秋……多么平庸的名字。

秋天生的,女孩子,爸爸姓程。如果换成春天生的,多半就是程丽春,如果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可以叫程美秋。

嗯,不过也还好吧,你父亲没有文化,但给你起名时还算用心了,至少比叫丽丽的好多了。从小到大,村里到镇上,你至少认识四五个叫丽丽的。

对这个名字,你谈不上喜欢或者讨厌,无非一个代号罢了。看琼瑶小说的时候,你也给自己起过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竹瑶,什么婉英,但对着镜子一看,还是丽秋这样平庸的名字适合自己。

初三的时候有个蠢笨的男生暗恋你,在本子上一遍遍写你的名字,结果被同学发现了。在全班的哄笑声中,你羞红了脸,把他的本子丢进了学校后面的臭水沟里。

程丽秋,这就是你的名字。平庸而乏味,实在引申不出什么特别美好的寓意。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你会为这个名字赌上所有,以至于付出生命的代价。你估计到死也想不通,这个名字究竟有怎样的魔力,为何会给你带来魔鬼的诅咒。

其实怪我。

是我说的,既然来了中州,就到你梦想的学校来看一看吧,收拾收拾心情,回去复读来年再战。你没那份心情,但架不住我再三撺掇,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依照地图坐公交到了师院南路,一眼便瞥见那座巍峨的校门。你又胆怯了,还是我硬生生拉着你进去的。

我们在校园内漫步。我们看到高台上的伟人的雕像高举右手,看到抱着书本从宿舍出来赶去上课的学生,看到湖边树荫下打情骂俏的男女……

我没有太多感觉,但你的眼睛发红、眼眶湿润。这里就是你的天堂,可惜你马上又要落回凡尘。就在这时,我们都听到有人喊你的名字,你下意识还以为遇到了熟人,看过去,却是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跑向一个陌生的女生。

你愣住了,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的名字平庸俗气,以世界之大,总会有几个同名同姓的吧。

但你仍然忍不住停下脚步。偷听女生与白衬衫的对话,她也是大一新生,跟你报考的专业相同,接着你发现,她甚至与你的籍贯都一样,而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你们那里的口音。

其实答案已昭然若揭,但缺乏社会经验的你仍然不敢往那里去想。几个月前,那位你无比信任的中学副校长帮你分析时曾说,分数够了但没收到通知书的情况经常发生,原因也很复杂。也许学校要调剂性别比例;也许你自己志愿填报时出了问题;或者干脆有时候划定的分数线是虚的,实际录的分数线不同……总之在见到这个同名同姓的女生之前,你以为纯粹是自己运气不好。

确实,你的运气不好。但相比怪罪老天爷和自己,真正应该怪的是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黑手吧?

是我敏感地意识到中间的问题,并告诉你还存在另一种可能。我的话让你大惊失色,你起初不相信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们花了几天时间调查那个女生,你终于痛苦地承认了我的判断。你大病一场,不吃不喝,像个傻子似的整夜大哭,又像个疯子似的要去拼命。

我拦下冲动的你,让你乖乖吃东西以恢复体力。我告诉你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而战争一定要讲究战略战术。

那时元旦已过,眼看学校就要放寒假了。我说了我的计划,你却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又幻想着报警。我笑你幼稚可笑,有权有势的人才能做成这样的事,没有公安的帮忙,户籍和学籍可不是说改就改的。

考虑再三,我们决定先投石问路。先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学校教务处,要求严加审核那个女生的入学资格,但迟迟没看到动静。我们不甘心,又写了第二封,这一次在信中附上联系用的呼机号码。终于在学校正式放寒假的那天,你接到一个人的传呼留言,他自称是一名有正义感的老师,看到了信,约你见面详谈。

你害怕了,担心这是陷阱,但那人说非常同情你,而且他手头有证据能证明我们的指控。你听从我的建议,决定冒一次险,答应在除夕夜与他在学校西北角的芙蓉湖边碰面。

然后,便是那恐怖一夜……对不起,我害了你。

其实许多年后,那一夜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你只记得漫天焰火,空气中充斥着好闻的硝烟味道。即便是后来面对宋光明时,你也不曾提起过那一夜的事,因为秘密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盘根错节地将你包裹了起来。连你也变得跟秘密一样害怕阳光,就像可怖的吸血鬼,只不过吸血鬼还有同伴,而你只有自己。

当然,你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你也渴望有人可以倾诉。你不指望谁能帮你解决眼前的难题,但有一个倚靠的肩膀总是好的,就像那个冒名顶替的程丽秋总喜欢放松地靠着你的肩膀,诉说她的委屈。

面对宋光明,你没有傻到说出自己所有的秘密。你把那恐怖的一夜隐去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他震惊,你还记得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涨得通红,在你不大的陋室里大喊大叫,如果不是事先警告屋里的破烂桌椅损坏了要赔,他肯定早就砸个稀巴烂了。

他问你打算怎么办,还没等你开口,他便替你回答,一定要讨回公道!

在他看来,事情很简单,直接向学校检举就好了。吃过你煮的方便面,他稍稍冷静下来,又说干脆跳过学校,因为从上次作弊事件的处理便可以看出,那个冒牌货有后台,校领导很可能也沆瀣一气。

但任凭宋光明怎样劝说,你都拒绝报警。你说不想伤害自己的朋友,那个冒牌货虽然任性霸道,但人真的不坏……他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一周后又风尘仆仆地回到你面前,身上的白衬衫变成了灰衬衫。他说已经查清了,那个冒牌货来自南山市,父亲是某建筑公司的老板,这几年业务扩展到中州,与中州师范也有生意往来。

“她还背着她爸偷偷交了个男朋友,染一头黄毛,在西郊仓库那边开了家娱乐城。两人在外面同居,都不是什么好鸟!”他把打探到的消息通通告诉你。

其实宋光明说的这些你早就知道了。你见过那个黄毛,也多次听她提起;她也说过自己的父亲,一个温柔的暴君。你甚至早就知道她的真名。有一次跟黄毛吵架,她在你这里喝醉了,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杜鹃的人;你说不认得,她抱着你号啕大哭,说男朋友也不认得,随后便吐了你一身……

但不管怎样,你仍然感激宋光明为你做的一切。他每说一句话,你都瞪大眼装出“原来如此”的样子。原来有钱人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原来还有人可能像我一样倒霉吗?原来我真的还有机会赢回来?

你跑去水房打了一盆清水,让他脱下身上发臭的衬衫;你说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他的,只能帮他洗洗衣服。他却扭捏起来,好不容易脱下了衬衫,你惊讶地发现他宽厚的脊背布满疤痕。

他起初不肯说,但你说自己的秘密都告诉他了,这样不公平。他似乎对“公平”两个字特别敏感,只好坦白这都是他父亲的杰作。他的父亲是深山里一位脾气暴躁的生产队队长,而母亲来自遥远的大城市上海。20世纪70年代末大批知青返城,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但漂亮的上海女人有一天还是不辞而别。丢尽脸面的生产队队长将怒火发泄在留下的孩子身上,长达十年的棍棒拳脚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永远的纪念——其实还有精神上的创伤,只可惜你后来才知道。

听完他的故事,已过午夜,宿舍锁门回不去了。你留他过夜,他却死活不肯;其实你并没有想太多,但他显然想了太多。最后你们在冬夜空寂的街道上散步,伴着刺骨的寒风和温暖的路灯,聊了很多很多。从喜欢的作家到国际形势,从中华崛起到童年回忆,你们相见恨晚,满肚子都是说不完的话。最后又自然而然说回你的事,他让你相信国家的公检法,让你相信世间一定还有公平和正义,你连连点头,说自己相信。

哪怕身子冻得发抖,哪怕脚趾已没有知觉,哪怕你的冤屈还没有希望,但站在过街天桥上,搓着冻僵的双手望见太阳从城市尽头升起的那一刻,你仍然愿意相信他,这世界是公平的。

上天从你身上拿走了某样东西,然后以另外的模样还给了你。

拿走的是你上大学的机会,还给你的是爱情。

但恰恰为了你的爱情,你不得不在几天后告诉宋光明,自己已经想开了,决定放弃回校园的努力。

“就算真相大白,肯定还要重新高考的,可高中那点东西我早就忘光了……”你装作无奈又无所谓的样子说,“大学不念就算了,反正英雄不问出处。”

你说这话的时候心头在滴血,脸上却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当然不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又一次愤怒暴走。“咱们一起发过誓的,不能退缩!”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早点儿工作挣钱也挺好。”你试图安抚他,“而且社会也是一所大学,人家都说,社会大学学到的东西往往比普通大学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