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默的影子 逸安 8689 字 2个月前

童维嘉站在电子厂的传达室里,望着穿过空旷院子走过来的女工,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陈芳雪。更准确地说,不是她以为的陈芳雪。

她看向一旁的师傅,他布满皱纹的黑脸上看不出表情的变化。来之前他就说了不要抱太大希望——可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找到陈芳雪的过程很顺利。当年的笔录上有身份证号,根据前六位判断归属地,她和程丽秋一样来自邻省的西原县,只是分属不同乡镇。西原县地狭人多经济落后,历来为劳务输出大县,而作为区域经济中心的中州市恰是西原籍外出务工人员的首选。

几通电话,通过当地派出所联系到了陈芳雪老家的村委会,进而问到她眼下正在中州的一家电子厂上班。可惜面前的女人令人大失所望,她两手不安地揪着衣角,目光低垂看向脚面,就像犯了错等着被训诫的小学生。

“你叫陈芳雪?身份证拿出来。”

听到命令,女人慌手慌脚地找出身份证。童维嘉伸手接过,心情彻底沉到谷底。上面的号码与当年口供笔录上留下的身份证号基本一致,只不过当年是十五位,现在是十八位。

“这是二代身份证,原来办过一代证吧,有没有丢过?”

“有!不是丢的,是被人骗了!”

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女人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大约在1996年年初,那时她在一家足疗店做按摩技师,店里有个女孩叫璐璐,由于年龄相仿又是西原县老乡,两个人关系很好。这个璐璐有时向她借用身份证,说要去银行存钱;问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她说没有。

“她说自己没办过身份证。”女人回忆道,“我跟她关系好嘛,就借了,谁想到有一天拿着我的身份证就不见了!”

名叫璐璐的女孩骗走身份证一去不返,当然璐璐很可能也是假名。

“还记得那个女孩的长相吗?”

女人皱眉想了想,说也没什么特别的,瘦瘦小小的,但模样不难看,也许跟自己长得有点儿像,有些人还误会女孩跟自己是姐妹……

童维嘉又看向手中的二代身份证。出生于1977年,今年应该三十二岁,而签发日期是2001年,因此身份证上的照片应该是她二十出头时的样子。

面前的女人结了婚、生过孩子,已被艰辛的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但身份证上的模样仍青春靓丽。弯而长的眉毛、一双含笑的凤眼、小巧精致的鼻子、饱满而丰润的嘴唇……竟真与福利院的神秘女子有几分相似。

说不定,她是对方精心挑选的目标。那个名叫璐璐的女孩需要一个新身份,发现她跟自己长得有点儿像,于是故意接近她骗取身份证。眼前的陈芳雪不幸上当,于是这世上又多了另一个陈芳雪,许多年后,那个新的陈芳雪又蜕变成了程丽秋……对了,就像寄居蟹,童维嘉想到,这种小动物会随着生长,抛弃旧壳寻找新壳。只不过寄居蟹的壳都是捡别人不要的,而那个神秘女孩却会骗会偷——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一个壳去杀人呢?

从电子厂返回的路上,童维嘉讲了自己关于寄居蟹的联想,随后才意识到刚才整个问话过程中,师傅罗忠平始终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师傅,你已经猜到陈芳雪的身份也是假的了?”

“假设陈芳雪……”罗忠平叹息了一声,“暂且还叫她陈芳雪吧,她是一只寄居蟹,那么换壳的目的是什么呢?”

“陈芳雪真身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妹,确实没什么可图的……不过她要的也许就是一个身份?比如从小是黑户没上过户口,小时候无所谓,大了需要找工作、银行开户,等等——”

童维嘉忽然明白了师傅为什么愁容不展。记得警校的课上讲过,同样办案,中国公安相比西方警察有一项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中国特有的户籍和档案制度。从出生到死亡,一个人不仅活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世界,还存在于牛皮纸口袋里的无数证明材料和一个个鲜红公章之下。但如果生来便是黑户……

“你之前说得没错,留下影子的是光,而在我们的案子里,光就是当事人的过往经历。”罗忠平沉默良久,才望着车窗外如织的人流重新开口,“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河流,虽然暂时不知道河流的源头在哪里,但它总会按照一定的物理规律流淌,所以这个影子做的所有事也一定有其原因和规律……”

是啊,寄居蟹换壳是为了安全,可嫌疑人已经有了陈芳雪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再去冒充程丽秋?两句瞎话骗个身份证解决生存困境,这样的冒险性价比极高;但冒充一个认识的人去福利院打工,劳心劳力又不挣钱,收益与风险完全不成正比……

“换个更具体的问题吧,”罗忠平收回视线,看了眼徒弟说,“如果突然冒出来一个女的,说从今往后我也叫童维嘉了,你能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童维嘉立刻回答,随即意识到了真正问题所在,“所以关键在于,嫌疑人化名程丽秋去福利院当老师,正主本人到底知不知道?对了,程丽秋本人肯定知道,因为那个装钱的信封就来自福利院!”

“这就怪了,你童维嘉决不同意的事,她程丽秋为什么会答应呢?”

童维嘉目瞪口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结果,年轻的女刑警不禁心烦意乱。以前跟着师傅办的几个案子虽说不大,但都干脆利落,犯罪事实清楚,证据链条清晰,想办法拿人就是了;可这一件呢,感觉就像雾天行船,放眼望去全是模糊一团,以为能抓到点什么,努力半天依然两手空空。

“这什么鬼案子,一点儿不爽快,简直要把人逼疯了!”她忍不住大声抱怨,“几个破名字折腾来折腾去,说不定查到最后一看,还是自杀或者意外,跟十二年前的案子一点儿关系没有!十二年前——”

猛地一脚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童维嘉双手紧握方向盘,瞪着眼直视前方,耳边传来后车愤怒的喇叭声。

“师傅,十二年前的女死者长什么样子?跟陈芳雪和程丽秋像吗?”

罗忠平摇下车窗,向后车抱歉地挥了挥手,又打开双闪,这才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抽出一张照片。童维嘉颤抖地接过,那是十二年前无名女死者验尸时的照片。

一张陌生的面孔,却又那么熟悉,仿佛刚刚见过。

回到队里,童维嘉按照师傅的指点,将四张照片贴在会议室的白板上。起初连成一个三角,电子厂女工和十二年前的无名女死者及程丽秋构成三角形的顶点,那个神秘的冒牌货放在三角的中间;但罗忠平想了片刻说不对,他将冒牌货替换女工放置在三角形的一个顶点,甚至把陈芳雪的名字也留给了她。

童维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师傅的意思。今天见的正牌陈芳雪除了贡献一张身份证之外,她本人与案件并无实质关联;有关联的是现在三角形顶点上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子:程丽秋、陈芳雪,以及无名女。她们三个两两之间都存在着某种特别的联系——

程丽秋与无名女的死相隔十二年,死法却离奇地酷似,仿佛一个轮回。

陈芳雪与程丽秋在大学时代相识,若干年后更冒充对方当了福利院老师。

陈芳雪和无名女目前没有直接关联,但她们的相貌却有七八分相似。

另外,陈芳雪和程丽秋的脸型五官有相似之处,但不足以被错认。

童维嘉写完了,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看,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