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府并非目的, 试探范翕是否有其他心思才是目的。
试探他是否因于女郎的缘故要与她保持距离, 试探他是否想囚禁她……
范翕暂时打消了玉纤阿的疑心,不过玉纤阿仍留了心眼,并未亲自问那日范翕给自己喝的酒是什么酒, 为何自己之后再未寻到。她打算自己慢慢琢磨这件事,慢慢搞清楚到底是自己真的醉了, 还是范翕在中间做了什么手脚。
范翕在丹凤台事变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整日阴森森的如游魂一般神出鬼没。先太子妃偶尔流露出几句意思, 是怕范翕复仇手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玉纤阿不知看到过多少次范翕在夜里写他的“死亡名单”……然到了洛邑,范翕又瞬间变回他以前的样子,重新变得温柔和气……
玉纤阿初时惊喜他是从丹凤台事变中恢复了理智。
但从她醉酒之事开始, 从她几日出不了府邸开始,她隐约察觉范翕并未恢复理智。
他只是在做戏。
他在和所有人做戏。
也许……也包括她。
她但凡记得范翕夜里坐于她床畔上幽幽盯着她的模样,她便不会觉得范翕能够恢复得这么自然。玉纤阿从不托大, 从不认为自己只是开解范翕几句, 范翕就能从旧日阴影中走出。她自信自己的能力, 同时又有自知之明自己对范翕的影响没有深到这种可以左右他性情的程度。
说来有些伤怀, 然她必须要能够出府。因她爱的人, 不是一个会毫无保留对她说实话的人。
——
而对于于幸兰……玉纤阿好奇, 欣羡,却并不想如何对付人家。
她不占理, 且对付一女子始终是下乘。
玉纤阿本心不愿自己如寻常女流一般被困一宅,整日盯着范翕身边的女人,盯着他的未婚妻, 嫉妒,猜忌,心思摇摆,患得患失。她因为爱着范翕,已自束手脚,退避至此。她不想退避得失去尊严,卑微得只能苦恼他到底要哪个女郎。
是范翕要爱她,不是她求着他。
玉纤阿有时也恼范翕为何有这样一个远比她光明正大、可以站于他身旁的未婚妻。但事已至此,多怨无益……于幸兰是范翕的问题,不是她的问题。她目前只想旁观,不想出手。
——
范翕答应了让玉纤阿出府,他不知玉纤阿出府做什么,便只让她先梳洗打扮再说。
将玉纤阿留在屋中,范翕在外头廊庑下问成渝到底是怎么回事。成渝说玉女对那酒起了疑心,说要亲自去酒肆询问。范翕心里突的一跳,因他最清楚玉纤阿醉酒的真相。
世上并没有可以让玉纤阿喝醉的酒,她之所以一下午不醒,是因他在酒中下了药。他不想让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
既怕玉纤阿被于幸兰伤害,又怕玉纤阿毁了他刻意营造的对于幸兰讨好后的关系。
他确实有其他想法瞒着玉纤阿。
于是,趁着玉纤阿梳洗的机会,范翕立刻吩咐成渝去外头找一家酒肆,给店老板施压,创出那日给玉纤阿所喝的酒来,好哄骗玉纤阿真的是她醉酒。成渝要走前,范翕眉心向下轻压,若有所思问:“于幸兰昨日与我说她今日与几位公主去郊外玩耍,她此时当已经出城了吧?”
府上卫士自然时刻盯着于女郎的动向。
成渝给了范翕肯定的回答,范翕才松了口气,如此,他就不怕玉纤阿和于幸兰见到面了。
范翕挥挥手,示意成渝去办事吧。成渝却又迟疑道:“公子,我发现于女郎似对公子产生怀疑,她在我们府外布置了暗桩。”
范翕眼眸幽下。
他喃声:“疑心我什么?她发现我对齐国军务的上心了?知道我前日和她一起去见那位将军是打算杀了那人?她居然关心这种事情?难道她听出我与她说话时的试探了?两年不见,她对政治这般敏感了?这倒难办了……若她发现得太多,我只有杀她了……”
成渝:“……”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公子喃喃自语,尽是如何杀这个人,如何骗那个人。范翕回过头来,便见成渝一言难尽的眼神。
范翕阴测测地盯着他。
成渝抹把脸,艰难无比道:“属下以为,于女郎只是觉得公子这次回洛后与她不够亲近,又有姜女和吴国九公主的存在,于女郎怀疑公子身边有其他女郎。是以派暗桩盯着我们府邸。”
“……于女郎应该没有太多的心思,以为公子想对付齐国。”
公子那敏感至极的念头……并非正常人能有的啊。
范翕却仍是阴沉沉的:“那也不一定。”
他冷笑:“可惜现在大胜的是卫,齐国在楚国损了兵力,打不过卫国,只能让路,还把洛邑让了出去。我该多从中挑拨而已……可惜现在洛邑成了卫王都,不是齐国的,齐国王侯除了于幸兰都不在洛。”
他摸索下巴:“我该想法子让于幸兰带我入齐国王都去。你可有建议?”
成渝道:“公子若想去齐国,必然要离都。而以公子前周王室公子的身份,想要离洛,只有得卫王信任,得以封王一路。不提卫王几乎无可能信任公子,就说封王……公子今年不过十八,男子及冠才可封王。公子想要离洛去齐,几乎无可能。”
范翕缓缓道:“还是有一种可能,让我能光明正大去齐国搅浑水的。”
成渝愣住。
听范翕说:“和于幸兰成亲。成亲后,与齐国公主一起回齐国王都定居,光明正大。”
成渝张张口,半晌只艰难说道:“可是玉女……”
范翕目中冷意掠过,让成渝闭了嘴。半晌,范翕沉默不语。想及冠,他还要等两年……两年,太久了……和于幸兰成亲,他又怕玉纤阿……范翕冷硬的心中难得生起一丝烦躁感。想来玉纤阿的存在,仍让他束手束脚,无法一狠到底。
范翕只对成渝说:“把府外监视的卫士讯息透露给负责王都安危的卫尉。卫齐互相提防,齐国在卫国都派卫士监视前周公子的府邸,这对卫天子来说可不是好兆头。借卫尉的手,除掉那些监视的人。半个时辰后我与玉女出府,我要这些人都被卫尉带走。”
他顿了顿:“这事,安排曾先生去做。”
成渝领命走了。
范翕在廊下又多立了一会儿,他淡着脸阖目,修长的手指搭在栏杆上,想着今夜该拜访哪位大夫,或者是否该杀哪个人……玉纤阿出了屋舍,便见冬日景枯,范翕靠在廊柱上,一半面容被冬日所照,一半面容藏在廊下阴影中。
被日光所照的半张面秀美温雅,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阴鸷森然,透着诡异的静。
他手不动声色地抚着栏杆,骨节微凸,韵律轻缓。他唇角含着一丝笑,不是温煦多情那类柔和的笑,而是生死不屑充满了阴谋诡计的凉笑。
范翕睁开了眼,看到玉纤阿正站在门口望他。他愣了一下,慢慢收回自己方才那凉薄的神色,他大袖飞扬,悠然走向她,牵住她的手。范翕柔声问:“玉儿,你想出府去哪里?”
玉纤阿便低头看眼他握自己的手,她笑问:“公子真的敢和我一起出门?”
范翕说:“我有何不敢?”
玉纤阿仰脸,盯着他的面容。丹凤台事变后,他一直这么瘦,脸上肉凹陷,容颜不比往日温润光鲜。他纤长的睫毛覆在眼上,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就怕她拒绝……玉纤阿眨眨眼,眨去自己眼中酸楚。
她忧心他瘦了太多,觉他身体又不好,整日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她心中生了愧疚,想他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她该多帮他补补身子才是,怎能不帮他呢?
玉纤阿便微笑道:“好吧,我让姜女取一幕离戴上。”
范翕怔住。
见她轻轻推开他的手,向屋舍方向走去,扬声唤姜女。范翕站在原来的位置不动,见姜女取来了一珠玉所织的幕离,玉纤阿将幕离戴上。雪白飞纱罩面覆身,她大半个身子被笼在了幕离下,轻盈纤细。而她美丽无比的面容,自然也看不见了。
玉纤阿戴着自己的幕离,提起裙裾下台阶。忽听到身后焦急脚步声,郎君从后奔来,伸出手臂,从后将她抱入怀中。范翕紧紧地拥住她的腰,隔着一层细纱,他面容埋于她颈侧。
范翕声音微哽:“玉儿,是我不好,害你如此事事避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