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 过了末伏,裴祯元与戚卓容回到皇宫。
早朝恢复,裴祯元每日如常上朝, 只是下朝之后,会于御书房中召见几名近臣议事。裴祯元在行宫写的那些纸, 此刻都派上了用场。他一一列出自己在民间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认为改革吏治刻不容缓。御书房中的大臣都是他的心腹, 自然也深谙其意。吏治一旦改革,势必要引发一场波动, 但倘若不改, 那地方权力便无法集中于朝廷, 各府各州自成一体,欺上瞒下, 长此以往,不必外敌作乱,大绍内部就要先行崩溃。
裴祯元也知道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因此只是先慢慢相商,将自己的想法表明, 再听大臣们的意见。
戚卓容在旁默默候立,一言不发。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裴祯元指出的那些问题, 她也看得清楚,但她只知有错,却不知如何去改。如今听他们在御书房中你来我往, 议论得热火朝天,她就觉得自己像一团棉花,被丢进了汪洋大海之中, 她飞快地吞食着海水,却发现海水源源不尽,绝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吸收。
偶有政见不合时,那些大臣还会互相吹胡子瞪眼,明明是在严肃地讨论国事,最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要裴祯元主持公道。
“陛下,臣以为刘大人此言不可取,要是真按他说的去做,短时间看似乎卓有成效,但时间一久,必然会限制地方发展!陛下三思啊!”
“庞大人说我的提议不行,可我见庞大人提的也不怎么样,庞大人都未曾去出京看过一眼,又怎知那些州府向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提三分,它只会完成一分,你只有提五分,它才肯完成三分!”
裴祯元温声道:“二位爱卿不必着急,本就是未定之事,大家共同商议,才能想得更周全。依朕看……”
他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说着话,面上含笑,温文尔雅,给足了两位大臣面子,极大地安抚了他们的情绪。戚卓容细细听着,了悟何谓帝王驭下之术。
这种本事她是学不会了,为臣和为君,本就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她只需锋芒毕露,披荆向前,时刻展现出自己惊人的光辉即可,而裴祯元,他是守成之君,讲究平衡之道,平素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只有当危急时刻,才会竖起满身的利刺。
“戚卓容。”裴祯元忽然喊了一声。
戚卓容连忙道:“臣在。”
“从下月起,各地原有的由宦官出任的税使悉数召回京城,夺去所有官权,由你安排。”
“是。”
“另从户部点一批专人,外派各地,代行税使之职。每月向京中呈交一份审察文书,由户部郎中过目,再转呈尚书。”
户部尚书刘大人忙道:“是!”
裴祯元接着道:“至于庞爱卿说的,朕觉得也不无道理。不如庞爱卿先回去整理一番思路,写篇文章叙明所想,如果大家觉得确实有可取之处,届时便选个合适的州县,先行试点,爱卿以为如何呢?”
庞大人喜道:“臣谨听圣谕!”
诸臣离开后,裴祯元便缓缓靠在了椅背上,双目渐渐失去神采。
戚卓容笑道:“陛下饿了罢,臣已备好了小食,这便让他们传上来。”
她拍了拍手,宫人们便端着食盏呈上案来,裴祯元扫了一眼,是他近来爱吃的菊花蜜冻,双目又立刻恢复了光亮。
“不愧是戚卿。”他夸奖道,“真了解朕。”
戚卓容道:“陛下近来为政务消耗颇多,容易饿是正常的,更何况,陛下这不是还在长身体嘛。”
裴祯元握着调羹的手缓缓僵住了。
从他八岁起,他就被戚卓容哄着说,没事,陛下多吃点,还在长身体,如今他都快十六岁了,戚卓容怎么还在这么哄他!
裴祯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地想,他应该没有变胖罢?
他端着碗,陷入在椅子里,坐没坐相,目露茫然。
戚卓容看着他,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笑了。
谦谦君子,以及满身利刺,那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在她这里,这只会伪装会扎人的刺猬,才会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腹部。
噢,好想挠一挠。
她这样想着,也鬼使神差地这样做了,只不过挠的不是刺猬的腹部,而是刺猬的下巴。
裴祯元顿时愣住:“……你干嘛?”
“不干嘛。”戚卓容在心里震惊于自己不过脑子的举动,脸上却云淡风轻,“那儿沾了根头发。”
“哦。”裴祯元低下头,猛地舀了一勺蜜冻含在嘴里,企图压下耳根腾起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