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征十郎的父亲,事后回想起来,这种猝不及防不期而会的感觉与“未做任何准备却在野外遇到了超级稀有的闪光皮卡丘”其实没什么区别。
虽然彼时彼刻的我已经在高温和体力流失的双重负面影响下蒸腾掉了绝大部分的思考能力,但面对眼前这个让征十郎罹患分离型人格认知障碍的罪魁祸首,我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愤怒。
虚焦的目光落在那些开得绚丽多姿的绣球花上,我想起与镜夜叔叔曾经有过的一段对话。
那时的我已经渐渐习惯了将征十郎的两个人格视作他身为完整个体的其中一部分,因征十郎异变而起的怒火表面上偃旗息鼓,私下里想来依然分毫不减。
“有哪个父亲会把自己儿子硬生生逼成人格分裂的!赤司征臣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儿子的死活?!”彼时彼刻,我怒气冲天地将面前的胡桃木桌拍得砰砰响。
而后就被镜夜叔叔皱眉制止了。
他不心疼我的手会不会痛,而是我手下的这张桌子是他从罗马尼亚淘回来的古董家具,有价无市,很难找出第二张的那种。
“倒也没你说得那么严重,”镜夜叔叔拍了拍我的手背,像是在驱赶一只不经过同意就把爪子伸到饭桌上的小狗,“赤司征臣肯定是在乎他儿子的,而且说不定比你以为的还要在乎。”
当即我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缩回了手:“那证据呢?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吗?”
“证据就是那小子直到现在还是赤司家有且仅有的继承人啊,莉绪。”镜夜叔叔用笔端顶了下我的额头,“赤司夫人去世的时候,赤司征臣才四十不到,当时的他——不,应该说即使是现在的赤司征臣,想要迎娶一位能够继续给自己家族带来更大利益的女士,也就是给你的男朋友带回来一位后妈,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没有那么做。”
所以那又是为什么呢?
商人总是唯利是图,一张纸两个签名无数份合同构成的联姻总是能为双方带来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也想要得到的东西。
镜夜叔叔见状就抬起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慢腾腾地继续道:“莉绪知道那位诗织夫人的本名吗?”
我摇摇头:“不知道。”
“她原本姓南,南诗织。她的父亲曾经经营过一家海运公司,二十年前大概还能算中型规模吧,但是没过太久就因为资金流转不利没落了。后来她父亲申请了破产,守着她和她的母亲用剩下的资产在京都开了一家很小的和菓子店,也是在那家店里她遇到了赤司征臣。”
讲故事时的镜夜叔叔说出的每一个字总是娓娓动听,要不是最后他提到了赤司征臣的名字,我差点就要忘了这是个与征十郎母亲有关的故事。
“所以镜夜叔叔是想跟我说,征十郎的父母也是因为彼此相爱才结婚的吗?”
这种豪门少爷爱上与自己门不当户不对的女孩的故事,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我父母的翻版。
他点了下头:“你的理解能力没出问题的话应该能懂我想说什么。”
“我要假设一个大逆不道的情况。”
我抱着手臂,得到镜夜叔叔的允许后,为了给自己补足气势,我又往他宝贝的古董桌上拍了一巴掌,拍得他脸都黑了,但我没管,头铁地接着往下说:“要是我家也遇到了这种情况——我是说假如,假如是我的妈妈去世了,只剩下爸爸抚养我,我也绝对不可能会像征十郎那样被逼出精神病!”
“这就是家长的教育方式!有大问题!”
“啧……我也没说他没问题,再怎么样你也不该拿你爸——拿环那个对全世界都能心软的笨蛋和赤司征臣去比。”
“啪”的一声,这回镜夜叔叔是真的结结实实地往我手背上来了一下。
“再这么粗暴地对我的桌子,小心我揍你。”
其实也不太疼,但我还是哼哼唧唧煞有介事地搓了搓泛红的手背,满脸的不服气。
“会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看待问题的角度能够更全面。就算最终的导向不如人意甚至是悲剧,中间的过程也依然是值得去了解的事情。”
他扶了下眼镜,再次用往我的脑门上戳了一戳:“都是活生生的人,有好的一面当然就会有坏的一面。”
“而如果未来有一天,你真的要与赤司征臣接触,要拿出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那才是你接下来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镜夜叔叔这么说,我当然立刻就紧跟着他的建议思考了起来。
而我当时思考得出的答案是,我果然还是很讨厌征十郎的爸爸。
我讨厌他给征十郎带来的痛苦,更讨厌他对征十郎不足的关心。
要是在将来有一天我真的会与赤司征臣面对面接触,我发誓自己一定不会给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任何的好脸色看。
结果谁知道今天,我真的遇到征十郎的爸爸了。
只是此时此刻就算让我在原地站稳都颇有些难度。
累到连呼吸都想暂时放弃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哪怕下辈子重新投胎,我也不想再进行登山这项高贵的运动了——是的没错,在某些贵族眼中,所谓的“运动”也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篮球足球拳击这种有着大量肢体接触,成本低廉随时随地就能玩起来的运动,在刻板的老朽木看来就是粗鲁没品的,它们位于鄙视链的最底层。而所谓的“贵族运动”则是类似于马球、马术、网球等这类从着装、仪态到规则无不讲究的,简而言之就是越繁杂越需要花钱越能体现个人财力的项目。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迹部景吾会喜欢网球,因为在他从小生长的环境里,能够频繁接触的运动无非就那么几样。
我想如果没有出身普通的诗织夫人的引导,征十郎或许也会成为一名将棋棋手或者是一名马术运动员——雪丸就有着非常纯正的赛马血统。
虽说买下一匹赛马对于赤司家来说跟喝水一样容易,但还为此建了一座马场就显然不再是“心血来潮买匹赛马来玩玩”可以简单略过的了。
而由此也足以见得,诗织夫人的存在对于曾经的赤司家有多重要。
可这么重要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
我望着远处那座洁白的墓碑,它看起来纤尘不染,像是不久前才被仔细清理过。
堵在我脑子的思绪又多又纷乱,有一瞬间甚至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现在的我到底在思考些什么。但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在想,我只是在被动地往脑子里塞入眼睛与耳朵还有皮肤接收到的讯息。
我还在不断淌出汗水的皮肤现在正在叫嚣着好热好热好热;我涣散的目光正在说哇这朵花好好看、哇这棵树长得真高、哇这个墓园漂亮得像花园;我总是集中不了的听力则捕捉到了零星的对话,就比如征十郎说出口的那句“父亲”;而我的脑子已经几乎停摆了。
像是被撤去了某个细小却重要的齿轮一般,再怎么拧动发条也只会做单一的无用功。
听到征十郎叫出那声“父亲”,我停留在墓碑上的飘忽视线过了一会才再次落到前方那位通身漆黑的先生身上。
那居然是征十郎的父亲?
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是因为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思考与判断的能力,我只能努力拆解并试图消化着征十郎所说的话语。
然而征十郎先前使用的“父亲”一词,恰好是我本人极少用到的“父さん”——我爸爸觉得这个称呼老气又不可爱,所以我从小对父母的称呼都是最亲昵也是在大家眼中最幼稚的“papa”和“mama”的叫法……
平时我可以飞速将这些对于父母不同的称呼进行无缝转换,但眼下我的脑子转了几个弯才反应过来,这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士是征十郎那可恨的爸爸。
是的,没错。
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