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祭礼开始之前我想先谈及一个人。”安德鲁说，“家世显赫，血统高贵，就跟诸位一样，距离——至少是自认为——某个高贵地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也曾差一点儿就取得了胜利：杀死了自己的兄长、软禁了自己的父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奥维多尼亚之王。没错，我正在谈及的就是乔斯林·奥维因，五年前曾震惊世界的大人物。”

“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人对他的故事津津乐道。因为足够匪夷所思、足够传奇、足够悲剧，因此人们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解读当时发生的一切，并用以影射现实。要是我没猜错，你们当中也曾有不少人将我比作乔斯林·奥维因。”

他用平和而宽容的目光审视他们：“你们觉得我同他很像。乔斯林·奥维因不具备夺取王权的法理：他是次子，从小就没接受过成为君主的教育。如果是在普通的贵族家庭，他会被送进宫廷成为侍卫，或者某位将领的亲随。他也没什么自己的政治力量，尽管所有人都谈不上讨厌他，但那完全是因为他无足轻重、不构成任夜袭群陆⑨四九三六①叁⑤何威胁。”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忽然在白银宫取得了胜利，你们都觉得他的那种胜利源于暴力、血腥、非理性，像暂时吞没礁石的巨浪，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很快就会破碎为水沫。你们觉得我就像他一样：没有根基，只有勇气，缺乏支持，是一个偶然的、成功的投机者。”

安德鲁做出停顿，再次观察他面前的这些人。这些人差不多就是整个东艾洛伦的核心，或者说是教皇国的基石。他们以及环绕他们的各种势力差不多就等于整个国家，而现在，在前几天，他将他们同他们的那些势力之间的联系切断了。在平时这会导致可怕的战乱，然而因为神子与毋庸置疑的光辉恩眷的缘故，一切都变得特别平静。

所以他得在祭礼开始之前同这些人达成一致，至少是单方面的一致：他完全可以大度地留下他们，这些已经完全放下铠甲与武器的战败者。但前提是需要他们表示完全的臣服。

“你们对于乔斯林·奥维因的看法完全没错，但第二点有错。乔斯林的失败并不象征着我的未来，而是你们的，曾经有可能会发生的未来。我和那位王子之间的差别在哪儿呢？在于——某种支持。你们与那位王子之间的差别在哪儿呢？也在于那种支持。”

“光辉恩眷，这就是我所拥有的、我所区别于他、区别于你们的。”安德鲁向前走出一步，叫他完完全全地处于圣像悲悯的目光之下、大人物们与神子之间，“没有这种恩眷，任何一个试图像我一样，站在这里的人，都会落到跟乔斯林·奥维因一样的下场。”

“在我登上宝座之后，你们之中的大多数都进行过某种尝试。而到了今天，你们应该完全清楚你们做出的努力在光辉的恩眷面前不值一提。因为在我们之上，存在更高意志。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们只是更高意志的执行者，是祂温顺的仆从。”

“我们都知道乔斯林·奥维因之后怎么样了。一整支舰队为他陪葬，死亡来得相当不体面。即便此时此刻他仍旧以某种叫人厌恶作呕的形态在某个阴暗角落存在着，也完完全全地从主流世界中消失了。”

“而我想叫你们意识到，你们，每一个人，眼下都是乔斯林·奥维因——五年前，在白银港即将登上干舷阶梯的那个乔斯林。在你们的面前有选择：踏上阶梯，仍旧执迷不悟地进行尝试，还是后退一步，完全放下野心，满足于现有的一切。”安德鲁威严地看着他们，“现在，在祭礼开始之前，我想要知道你们的选择。是选择——”

“能闭上你的嘴吗？”安德鲁听到一个声音。

他愣了一下，立即向祭台下方投去严厉目光。但枢机们看起来没什么异常。有几个老对头正在皱眉思索，似乎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像他说的那样，在“此时此地”做出选择，或者也有可能正在琢磨怎么优雅而不失体面地表达出安德鲁想要见到的那种态度。他们之中没人会愚蠢到用那才那句话来在这种场合挑拨怒气的地步，那只会叫整件事朝着无可挽回的毁灭深渊滑过去。

而另外的绝大部分枢机则面无表情。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位都不拥有令所有人臣服的实力以及魅力，在失去某个或者某几个领导者之后，他们肯定会选择一个新的、具备碾压性的优势的核心。在祭礼开始之前这部分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了忠诚：清洗与搜捕过程中的相当一部分人与势力都是他们主动放弃的，可以说他们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最先崩溃的那几个缺口，所以也绝不会是他们。

那么，到底——

“祭礼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声音又说。

这一次安德鲁完全听清楚了。刚才，由于圣像厅的特殊构造的缘故，他声音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又汇聚到一处，仿佛是从大厅的透明穹顶传入的。而那一句话混在他的尾音里，叫他挺难分辨发声者的位置，也很难分辨语言本身的音色。

或者说，因为那句话本身的音色过于特殊，叫他觉得自己肯定是听错了。但现在，在听到第二句话的时候，他意识到那不是错觉。

他转过身。

身穿猩红礼服，头戴白色冠冕的神子坐在宝座上。他像任何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那样，双腿并拢，把脚规规矩矩地搁在绷上厚厚一层海绵的条凳上，同时把双手搁在宝座的左右扶手上。两只手都手心朝上地放着，左手握着一枚饰以红宝石及黄蓝宝的镂空金球，那象征无敌骄阳；右手握着一枚饰以黑曜石及蓝宝石的镂空银球，那象征破碎之月。

现在他睁着眼睛看着自己。在看见他的这双眼睛的时候安德鲁感受到了一种震惊与恐惧：这是一双淡褐色的双眼，被阳光映照的时候，那种淡褐色近乎金黄，仿佛是光辉圣像双眸的颜色。作为一个看起来两三岁的孩子，他漂亮得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的确确只有“神子”这个词儿才配得上他。

现在，这双金黄色的眸子就跟他对视着。这是安德鲁头一次看见阿杰尔的眼睛被强光直射时的样子，他发现，这双眼睛的圆形黑色黑色瞳孔，在这样的光线照耀下，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

这是魔鬼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