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她差一点儿就想把这个事情告诉身边的疯子了,但理智最终战胜了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愧疚感——尽管这叫那种愧疚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时间会叫我忘掉一切,她对自己说。
乔斯林瞥了一眼身边的僵尸,觉得事情相当有趣。还是那句话,要是他现在还在白银港,说不定就不会再去学习剑术,而转而走向学者之路了。因为最近看到的刷新世界观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譬如说,谁能指望能在一个僵尸的身上看到现在她正表现出来的这种敏感情绪?
一般来说,一个人被长期操控打压,往往就会变得相当敏感,遇到事情总喜欢在自己身上找问题、拼命讨好别人、生怕做了什么叫人觉得失望。这种人简直就像一条可怜的小狗儿似的——有一回他在某个酒馆里跟人打了一架,当时他醉醺醺,连自己揍的是谁或者被谁揍了都记不清。等他过了几天又到那个酒馆去,发现有个家伙总往自己身边儿凑。开始他以为对方是个扒手什么的,后来发现这家伙对自己大献殷勤,恨不得跪在旁边舔他的靴子。
然后他知道了这人就是那天跟自己打架的家伙——事后知道自己是乔斯林·奥维因之后害怕极了,于是变着法儿地过来讨好。这种做派叫他烦透了,于是他好声好气地跟那家伙说,咱俩那天晚上打得挺过瘾,但别他妈在我这儿转悠了,喝你的酒去吧。
结果就是这么几句话惹上了麻烦——那人姓戴尔文,叫洛伦·戴尔文,父亲是港上一个专门做小型渔猎船船帆的商人,生活过得挺不错。但老戴尔文对他的儿子有一种在之后看起来不合实际的期望:他总觉得他儿子洛伦·戴尔文肯定不仅仅是个商人,而至少应当是个城务官或者执政官助理什么的。
然后他就想着法儿地管束他的儿子,想叫他混进白银宫的政务区。但一个没怎么接受过教育的商人所能想到的管束与教养方式差不多就是殴打外加谩骂与贬低,这叫洛伦·戴尔文变得既暴躁多疑又敏感自卑,反正跟政务区是绝对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接着他在乔斯林这儿得到了原谅和宽恕——一个地位远高于他的父亲的人,跟他和和气气地说话,还塞给他一杯酒。打那儿之后他就腻歪上了,他想法儿跟下城区的几个常混聚会区的年轻人打听到了乔斯林的生活习惯,然后总能在他在酒馆里找乐子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起初洛伦·戴尔文表现得相当慷慨,差不多请了一个月的客,直接到有一回乔斯林偶然注意到他连着三天晚上都穿同一件衬衣的时候才跟他说,要是你想从我这儿捞点什么好处,比如什么特许经营权之类的,就最好别白费钱了,那种事儿找我哥哥比较管用,其实你去找城务官办公室书记员都比把钱浪费在我这儿靠谱。
但洛伦·戴尔文说,您是头一次地位远高于我却能跟我和和气气地说话的人,我没别的意思,殿下,我就是想做您的朋友。
事情到此为止还挺不错,但接下来就有点儿吓人了——往后的一个月洛伦接着做他的朋友并且表现出相当慷慨的一面,然后就消失了。乔斯林没怎么在意,不过又隔了一个月才听说他死了,是自杀:在卧室里用小刀切断了自己的气管。
又隔了两天乔斯林弄明白他为什么自杀了——大概在乔斯林劝他别那么干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力支付每晚跑出来寻欢作乐的费用了,于是他偷走了家里的一些地契和商业期票,以不叫他的朋友和殿下失望。被他偷走的那些东西大概是他家里的一半财产,然后某一天他的父亲因为生意上的亏损打算动用那一部分财产,于是为了不用面对他的父亲,他就那么干了。
大部分知道这事儿的人都觉得洛伦·戴尔文既愚蠢又懦弱,但说实话乔斯林挺能理解他。因为他自己就跟他差不多,或者说,跟身边的这个僵尸目前表现出来的差不多。细细一想没什么好惊讶的——一个船帆商的儿子即便受到严厉管教约束也只不过是在“某一方面”,而一个君主的儿子呢?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拥有巨大的自由,但实际上那种“巨大”完全是金钱的作用,真实情况是小到拉屎撒尿大到婚姻状况乃至(没像现在这么出意外的话)他的人生轨迹,统统要在王室的规划与操控下,而他之前所谓的放荡只不过是对这种操控微不足道的小小反抗而已——格勒西亚教皇国的那个王子阿尔瓦可以跑来白银港跟人偷情,而他最多只能在下城区聚会区厮混。
而现在,身边的这个僵尸,在绝大多数人的认知中迟钝又愚蠢的玩意儿,竟然表现出了同样的高级情感,乔斯林看见她就好像看见自己的某一面了——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就像一条可怜的小狗一样,忽然失去一个操控她的权威者,在面对突然降临的自由时感到惶恐极了,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给自己找到下一个操控者。
现在她似乎把这个目标定成了自己——这就是为什么要给她换一身新骨头——然后,她对自己感到畏惧,于是就想要拼命做些什么来讨好自己。这跟洛伦·戴尔文差不多,跟自己从前在白银港干的那些事儿也差不多: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种种行为叫老爸失望了,于是跑出去用胡混来缓解自己的不安,然后这种行为又进一步加重自己的不安,最后叫局面无法挽回。
所以,如果善于利用僵尸的这种品质,她将会变得比一条小狗还听话。这么干挺卑鄙,但如果是艾德里——等等,我他妈干嘛想起艾德里安——但如果是由一个同病相怜的人来干,说不定会让她往后意识到自己的弱点,从而像自己一样,试着变成个正常人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发现前面的通道忽然来了个急转弯,形成一个尖锐的角,这叫他差点儿撞到墙上。然后他意识到这应该是在建造地下城时所设计的那种用以抵御进攻的通道——一堆不熟悉地形的敌军气势汹汹地冲过来,然后一个接一个撞在墙壁上,再把后面同伴绊倒,于是提前在这儿准备好的伏击者就可以从容不迫地把它们统统解决掉。
所以,因为这个想法,乔斯林忍不住琢磨了一下“如果现在这里面就有几个伏击者”这个问题,然后发现前面这条通道里那种触须状的植物有点儿黯淡——它们原本像墙壁上生长着的头发一样安静地下垂着,散发着微弱的荧光,然而此刻那种荧光变得黯淡了,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于是他的脚步稍稍停了一下,打算弄清楚那里是不是真的有东西,然后听见僵尸在身后以那种明显讨好却尽量显得平等又自然的口吻说:“拐过这条路再往前走上一个多钟头就是它们的驻地,离这儿不算太远了,你对付他们肯定没问题,毕竟你都能对付死亡游荡者——”
所以你快点再往前走几步。僵尸想,然后叫薄雾女妖和亡灵弄碎你的脑子,幸好我看不见,那希望你能死得快一点,或者至少没法发出声音,那谢天谢地我就不用听见你愤怒的责骂了,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跟你在一起走,这全是你的错,你强迫我为你指路的。
乔斯林就往前又走出了几步。他放弃了用眼睛去看的想法,而尝试了一下命名法。结果相当令人满意——前面的通道里果然有东西,都是人形,一共六个,迎宾似地站在通道两边。他猜这是在之前的战争中所形成的亡灵或者幽魂,在地下城里肯定有不少类似的存在,只不过之前他没试过用命名法去看。
所以他把正在用触须编织的东西交到了左手,用右手把细剑抽了出来,在离最近的一个亡灵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用剑扎了一下它的“脑袋”——被命名法所虚构出来的脑袋,在这种距离上就跟戳一个放着不动的皮球似的。
亡灵的形状立即消失了。这结果稍微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死心剑术本来就是那位初代死灵骑士搞出来打算对付席里恩·佩里斯的,对付不了由纯粹的魔力夜袭群六⑨四⑨三陆一③五和不朽本质所构成的亡灵才奇怪。
“它们大概什么样?你说的那些在驻地里的?”乔斯林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问,“要是难缠咱们得提前准备一下。”
他走到通道的另一头的时候已经把这些玩意统统搅散了,就跟玩儿似的。现在他更能理解格勒西亚教皇国为什么特别讨厌莱布莱恩了——这种剑术完全就是法师克星。
他转过脸,发现僵尸正侧对着自己,就好像刚刚正打算转身离开。
“你在干嘛?”
“我?嗯?我弄错方向了。”僵尸缓慢地转过身,“也许?我觉得不准备也行,毕竟,啊,你都能杀死死亡游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