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能弄清楚时间过去多久就好了。”

“大概一个多礼拜。我听他们说大概一个多礼拜之前东艾洛伦沿岸出现了巨浪，更之前的几天就有不少渔船出事了——那时候应该是我们在海底下的时候。从那开始下雨，雷声一直没有停过，还下过血雨。我猜前任教皇跟赛温之间的战争应该就持续了那么久。直到今天早上的时候雨才变小了点——咱们也是今天才被弄到岸上。”

“我曾经见证过半神的战争。”乔斯林叹了口气，“现在却要待在这种鬼地方，淋雨，吃没有调味的肉，听尸体放屁。”

“这叫你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这种话虽然挺老套，但乔斯林不得不承认艾德里安说得一点没错。无趣，无聊，空虚，沮丧。一想到后半生大概率都要在东艾洛伦度过，而永远无法再涉足海那边的繁华，乔斯林就感觉糟透了。

这叫他完全能理解陨落之灾时的星界神和魔鬼、恶魔们为什么不肯在主位面和平共处，而试图干掉除自己之外的所有种族了——从自己那个光辉（或者邪恶）又伟大的世界来到了主位面，感觉肯定就跟现在自己坐在这栋破屋子里一样。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要回不去，就毁灭然后改造。

“难道你挺高兴？”

“谈不上高兴，但至少觉得有趣。”艾德里安眨着邪恶的黄眼睛说，“我的弟弟，你对一切的期待都太高了。还记得你这辈子头一次幻想破灭是什么时候吗？我还记得——那时候大概你七八岁，第一次离开上城区。在此之前，你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像白银宫和上城区一样闪闪发亮、干净整洁，没任何一块没有理由存在的泥土地。后来你穿过海鸥之门，闻到了下城区的酸臭味儿，看见了满地的烂泥和覆满灰尘的房屋，那时候就是你第一次幻想破灭，对吧？你见识到了世界丑陋的真面目——即便艾洛伦最璀璨的城市，白银港，也有大片的地方肮脏破烂。我记得这事儿叫你难过了好几天。”

他说得没错。但是他怎么知道的？乔斯林意识到他这位哥哥远比想象中更“关心”自己。

“你就是这个样子，理想主义者，充满幻想色彩，浪漫。习惯于把一切都想象得挺美好——你喜欢看到白银港的阳光、女孩、闪闪发亮的宫殿，而我呢，喜欢看到肮脏的交易、烟熏雾缭的厂房、宫殿里阴暗角落中的窃窃私语。通俗地来说，我这个人更加实际一些，不会为已经破灭的幻想而哀叹，就好比现在。”艾德里安指向门外，“你瞧见的是无人区，雨林、文明的边缘，但我瞧见的是权力的真空。我能接受在这儿待下来。要是回不去白银港，我——我们——就在这里再建造一座白银港。”

这话乔斯林只信一半。不信的那一半是“我们”——一旦有机会、有条件，他肯定会立即想办法干掉自己。而相信的那一半是“再建造一座白银港”——能把他不信的那一半用这种真诚的语气说出来还一点儿都不尴尬，乔斯林得承认他这位哥哥的确是一个合格又成熟的政治家。这种人几乎总能做成他们想要做的任何事。

两天之后雨停了，阳光别别扭扭地从云层后面透射出来，天气立即就热得叫人心烦。

在这么两天的功夫里兄弟俩做了这么几件事：花一个上午的时间把三具尸体分三次拖到海里，期间干活的主要是乔斯林，艾德里安负责在一边叫他觉得这么分配不公平。

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那些海豚和鲸鱼的尸体腐烂之前弄了些油脂跟瘦肉。油脂被熬好并装在水囊里，好预备着未来几天在夜里照明。瘦肉先被煮熟，然后在胸甲上慢慢烘成肉干，用做未来几天的口粮。

第二天上午用来讨论委任书上的“翠绿省白沙海岸区魔鱼侍卫镇”还有多远。

艾德里安主张就在这附近。“注意委任书的右上端和左下端。”他说，“你会发现那里有明显的污渍。从纸质和墨水的氤染程度看这份委任书签发没多久，不会超过两个月，而且哈法利斯·苏尔本人对其相当看重，因此没有折痕，页面上也没有污点，一直被放在木质卷桶里。”

“那么右上端和左下端的污渍肯定是在某种卫生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才弄上去的。譬如说这几天，开始下雨，露营的时候浑身湿淋淋，勉强把手弄干了，但还是有点潮湿。他把委任书这么拿着，展开在面前，试着模拟以后宣读任命时的场景。问题是之前把它好好放着，为什么在这几天、既潮湿又泥泞的时候频繁地把它取出来？只能是因为他们快要抵达目的地，我们年轻的牧师开始为就职的那一天做准备了。所以魔鱼侍卫镇应该就在附近。”

乔斯林不怎么甘心地反驳了一下：“你知道太过于依赖细节的推理未必就是准确的。”

艾德里安说：“一切推理都是未必准确的，都只是在预示一种与众不同的可能性。”

于是他们两个就骑上马，沿着石屋前面的路继续往前走。大概在两天之后，他们发现树木变得稀疏，有被砍伐的痕迹，几块被野草侵占的农田开始出现在路边。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瞧见一栋尖顶石质圣堂——白色墙面，黄色屋瓦，除去主体结构完整之外状况并不比他们之前的犯罪现场好上多少。

但这座圣堂建在海岸边的一个平缓小山坡上——从临海的那边下去能看到长长的白沙滩，而另外一边，经过长且蜿蜒的小路，就能抵达坡下一片被森林包裹的聚居地。

所以，在阳光照耀下，该圣堂看起来相当漂亮迷人。而那片聚居地——“这里应该是魔鱼侍卫镇的某个郊外农场。”艾德里安说，“看起来规模不大，十几栋房子，其中四栋石制，估计百来夜袭群六九④九③⑥壹③伍口人。如果想被正式委任你肯定得先去镇上，咱们继续往前走，我估计一天之内就能落脚。”

但在又经历了半天的路程之后、瞧着眼前越来越浓密的树林、消失的小径、再回想起之前经过的几栋半穴居人式的茅草屋，乔斯林意识到他哥哥这回终于犯错了。

“看来刚才那儿就是魔鱼侍卫镇。”艾德里安说，“咱们以后不能用奥维多尼亚的标准去衡量别的什么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