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伴随着头部剧痛的漫长折磨,主要分为身体和精神两个方面。
被人夺取身体控制权的具体感受——你想象一下,你不小心钻进了一根管子里。管子狭窄,阴暗,把你的双臂和双腿箍住。向前看看不到尽头,向后也瞧不见来处。你意识到你自己被夹在这里面了,这叫你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活动一下双臂和双腿的冲动。
于是你试了试,可双腿、双臂完全没法儿动了。这叫你心里开始发慌,于是想要活动活动的欲望开始疯狂增长,但你就是动不了,就是被困在一根管子里了。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不超过十秒钟一个人就会想要疯狂地尖叫、挣扎,然后叫自己的恐慌感更加强烈。
现在乔斯林就是这样的感受。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体验而疯狂,而濒临崩溃,而想要尖叫,甚至想要求饶。那个声音洞悉了他的思想,但没理会。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个声音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用你们的时间来算大概是一千多年——我都处于这种状态。一开始你觉得自己像是要发疯,疯狂之后就是恐慌和畏惧,接下来你会想要不惜一切代价摆脱这种感觉,为此你甚至有可能放下一切自尊向我求饶。”
“但相信我,这没用。因为你真的会发疯,可是在发疯之后你会平静下来,然后就能找到心灵的平静,意识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同时叫乔斯林转过头去看远处——哈桑与阿加莎开始了战斗。
但头部的剧痛与足以叫人发疯尖叫的折磨令乔斯林不大能看清、听清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了。
这是因为精神上的折磨——一个人,被剥夺了赖以存在的躯壳的所有权,无力决定自己将遭受什么、不能遭受什么,这是一种实打实的酷刑。而更要命的是,自身以及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再一次强迫乔斯林意识到这么一个叫人痛苦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强大存在,他们并不在乎而且的确可以肆意操弄自己从前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譬如权力、血统、荣誉。
这种折磨远比仇恨可怕。仇恨会叫人痛苦难受,但也是一团火,叫一个人去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可不管怎么样,他都愤怒、滚烫,随时随地准备行动着。
然而要是这种仇恨被羞耻感所替代,火焰就变成了寒冷。它会将一个人冻结,叫他迟钝、消沉、奄奄一息,他会将所有的伤害转嫁在自己身上,视自己为仇敌,同自己不死不休。
这种可怕的耻辱感浸透了乔斯林的心灵,他意识到这应该是那个声音的主人在故意试图毁掉自己,但即便这种理性认识也正在被肉身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一点一点摧毁,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像那个声音所说的那样——发疯了。
必须想办法逃离,必须——
乔斯林知道那个声音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立即强迫自己停止思想,或者说停止在心里跟自己对话、展示思考的过程。
可是,一个肉体与精神统统被禁锢的人能够往哪儿逃?没有办法,剩下的只有绝望,无处可——
然后乔斯林以最快的速度叫自己的意识超越、上升,像他练习过无处数次地使用命名法那样,触及到了魔网层面。他不知道那个声音能不能在这儿抓住他自己的思想,但下一刻,当他想起艾西莉曾跟他说过的有关不朽本质的问题时,就知道答案了。
每一个人在宇宙中都是独特的,主位面的肉体,乃至看似捉摸不定的思维,都只是一个人的灵魂、即不朽本质的位面投影。现在,他利用命名法触及魔网层面、看到了自己的不朽本质,于是——那么声音什么都没干。既没说话,也没对他的行为表示什么反对。那东西没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这种状态相当难以保持,难度不亚于一个初学冥想的普通人叫自己“只想着我脑袋里有一只勺子”,不同之处在于乔斯林不能犯错,只要一个不小心想到了“勺子以外”的东西,那个声音可能就会立即觉察。
他找到一个方法叫强迫自己的思维保持专注、使其集中在不朽本质层面:观察并且命名自己。
真奇怪,我一直都没有好好观察过自己。
乔斯林发现自己的不朽本质介于凡人的“模糊一团”与纯种魔鬼的“清晰可见”之间,这大概因为他自己是个半魔鬼。他尝试分辨出自己的轮廓和形体——并非看得见的那种形体,而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类似轮廓的的感觉。
然后,他发现了一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用一个比喻来说的话,就像是一个人在自己的胳膊或者腿上发现了绳结。而且,你猜怎么着?这些“绳结”没被切断,它们跟一些“绳子”联系着,通向某处。
乔斯林立即想到了他身体里的那个声音。
这个新发现的震惊叫他分了神,他觉得自己被吓出一身冷汗,但那声音似乎没有注意。因为,在他模模糊糊的意识感知之外,能知道哈桑与阿加莎开始了战斗。他那位可怜的亲叔叔现在应该还觉得自己的计划得以完美实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也像自己利用别人那样,成为了被人利用的对象——一个货真价实的邪神正……
“你坚持得比我想象得久。我以为你刚才就应该发疯了——你刚才的状态跟发疯很像,脑袋里一片空白,茫然,其实你应该对那种状态感到幸福。要知道,普通人的烦恼就是因为想得太多。”那个声音说。
就分了一下神,他的思想就被察觉了。乔斯林试着叫自己的思想再次上溯——这一回他叫这个过程慢了点,不知道在那个声音“看起来”像不像是因为不堪折磨而缓慢变得茫然的过程。
然后,他重新回到不朽本质的层面,找到“绳结”,再以此慢慢找到“绳子”,而后,沿着“绳子”小心地往它们来的地方追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