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魔鬼血统被封印了，已经能够感受到灼热的、叫人喘不过气的热浪。熔岩中散发出的有害气体伤害着他的眼睛与嗓子，脖子上的伤口也因为搏斗与挣扎而开裂，他感觉自己的脸上全被从伤口流出来的血液涂满了，那就像把双手弄满油脂却既找不到干毛巾也找不到肥皂一样叫人难受。

作为一个理性存在的死亡就在眼前，乔斯林从没想过自己在临终的时候会面对着自己哥哥的那张恐怖的大嘴——

然后他的耳朵一下子鼓涨起来，并听到一声可怕的巨响——东北角的岩壁被摧垮了，白龙巫妖安塔利安的残骸裹挟着巨量的海水喷涌了进来，而在他之后，北方法师公会的总会长高举着闪耀璀璨光芒的魔杖、赤裸着上半身，像一个久经沙场的战士那样轰在龙腹上。

在他身后的就是哈桑，他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一面小圆盾和一柄短剑，一边以短剑斩断像蛇群一样袭向他的触须，一边试图用圆盾去敲总会长的脑袋。在更后方，在喷涌的海水、泥沙中，还有数不清的人影混战成一团，并一起从缺口处喷涌进来。

这情景简直他妈离谱，但是能救命——不知道谁往这边胡乱丢了一串魔法飞弹，每一颗都是超级放大版，直奔着他们两个飞过来。艾德里安立即拼命扇动膜翼想要避开，但乔斯林伸手扯住了其中一只。小魔鬼顾不得把他弄到岩浆里了，而想方设法把他推开，乔斯林因此获得自由。

但只持续了一瞬间，他往下落了十几呎，避开魔法飞弹——后者轰在洞穴的岩壁上,炸出来的碎石和烟尘差点把乔斯林打成筛子，而且像挖井似的叫岩壁上出现了好几条水痕——但艾德里安再次飞了过来，一边恶毒地嘀咕着什么一边在半空中抓住了他的脚将他倒提起来，仿佛他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

“你逃不出我的手心儿，别想那么容易死掉——”他恶狠狠地叫着，“等你在地狱里成为我的——”

乔斯林开始尝试命名艾德里安的翅膀，但发现很难。一方面是因为缺氧、疼痛、灼烧、四处横飞只要挨上一发就必死无疑的强力魔法的威胁，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身上没有翅膀——这就很难把那玩意通过自己的感觉具现出来。

这种体验叫他觉得非常糟糕。想想看：在那边，差不多有一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正在试着把彼此的狗脑子给打出来，他们所拥有的是不死、永生、传奇，所争夺的是神权、位格、像永恒骄阳一样恒久的荣耀。而现在自己在跟艾德里安像两个笨拙的牲畜一样在半空中拉拉扯扯，担心会因为一点点的灼热和碎石子而失去生命，沦为九狱蛆坑里的肥料。

这种差距就像身为奥维多尼亚王子和一个酒馆里的招待一样巨大得叫人喘不过气。

然后真正叫人喘不过气的来了。从岩浆里、大地深处，传来一种类似心跳一样的巨大震动声，接着，岩浆里那个明亮的东西冲了出来——它看起来就是一具白骨，被火光映得半透明。凭借乔斯林在女性形体方面的杰出造诣，他能从这副骨骼的诸多细节上分辨出，这是一具女性的骸骨。

毫无疑问，这就是地狱之主席里恩·佩里斯还在主位面时的第一位堕落伙伴，死灵骑士阿加莎·莱布莱恩，莱布莱恩死灵骑士团的首任宗主。

她的双眼中镶嵌着两颗黑钻石，双臂在胸前握着一柄武器——它的柄是黑色的，是那种因为悠久岁月氧化而成的铁黑。顶上有一个锤头，也是铁黑色，但有八个棱角。乔斯林看见这玩意的第一眼就意识到，它应该是那位暴虐之神海克斯托的神器之一，那柄重型硬头锤弗格顿石——远古时代他的信徒们就是借用这件神器的魔力在大海上建立起了一个被遗忘的国度。

在大海中以及海面以上的那些触须就是从她的各处骨缝儿里伸展出来的，这叫她看起来像是一具被无数红色细小吊起来的人偶。但实际情况完全相反——骷髅的嘴张了一下，触须们以快得化成了一片红光的速度缩回到她身上，骸骨被缠绕起来，触须构成了货真价实的肌肉纤维，然后分化、褪色，又成为了大片的肌肤。这并不是结束，肌肤随即在火光中开始闪耀夺目的光芒，又变成了一副古代欧瑞王国时期的全覆式铠甲。

因为触须以及腔体的忽然回缩，岩壁上发出一连串的崩裂声，海水从四面八方喷射而出，发出尖锐嘶鸣，水落入岩浆，又被蒸发出大团水气，叫整片空间都迅速笼罩在一片迷雾当中。

就在这片迷雾里，还在跟艾德里安搏斗、坠落的乔斯林忽然体会到了一种敬畏——不是那种畏于暴力而产生的敬畏，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仿佛出于某种本能或者理性的顺从感，就像是你走在街上，忽然瞧见本地长官在一队武装兵的卫护下朝你迎面走来，或许你平时蔑视权威、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但你得不得承认，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是会产生某种莫名其妙的小心。你的说话声放低了点，言行举止得体了点，心跳加快了点——将这种感觉放大一万倍，就是乔斯林现在的感受。

这是一种发自天性的敬畏，仿佛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崭新的、货真价实的神灵。在海面上的时候哈桑跟他说过克拉肯是一个有由各种位格杂糅而成的怪物，但在这一刻，在亲眼瞧见它的“不朽本质”的这一刻，乔斯林觉得自己的心里所有愤怒与不敬全没了，所留下的只有顺从。

为此，他甚至不想再跟艾德里安继续搏斗，而他的哥哥似乎也有同样的打算——不，不止他们两个。在几乎化身成神的阿加莎在一片云雾中缓缓升向空中并将弗格顿石托举起来的时候，乔斯林忽然发现这里变得安静下来了。除了岩浆沸腾、海水呼啸的声音，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停止了战斗，仿佛统统臣服于神祇的权威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