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苦搜刮自己的脑子,终于从某个角落里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奥维多尼亚跟格勒西亚在很多地方都有点相似——譬如说法律、习俗对一部分人特别严苛,而对另一部分人特别宽容。在奥维多尼亚,受到宽容对待的是平民。没什么人拦着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只要准备好付出代价。而失败的结果也并不太叫人难以接受,因为有无数大中小型银行和放贷的地下帮派都等着为你在工作和生活上的决策失误埋单,而你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后半生无穷无尽的压力与焦虑,这一点,相比于失去生命来说,还是相当宽容的。
而受到严苛对待的是奥维多尼亚的统治阶级,最典型的就是奥维因王室。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一旦涉及到权力斗争,那么在这个家族里,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能保留全尸就已经相当体面。除去最终的唯一胜利者之外,绝不会有失败者还能苟延残喘。
但在格勒西亚这事儿是反着来的。被光辉女神普照保佑的教民们被十二个大教区严格地圈禁起来,教会法律不会禁止他们做什么,而只会允许他们做什么。无数种罪名和因为落后生产力而导致的贫困生活都可以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一旦被教会宣判为有罪,一个人的后半生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在因为疾病和高热而死掉之前能喝上一口没有明显异味的淡水。
而他们的统治阶层则被宽容对待。因为教会当中存在的无数派系以及无数位格勒西亚王子,因此教会至高权力的更迭相比于格勒西亚显得相当频繁,毕竟,如某些神官私下里说,光辉女神毕竟是位女神,谁也不能指责她的圣眷过于多变。在近三十年间,圣座曾三次易主,最短的一位从被加冕到离开光辉圣殿只过了不到一个月,但即便这样的失败者也能活得好好的,安法托一大堆的“圣主教”封号就是证明——每一个圣号家族的祖先都曾被加冕。
那么,所以说——
“你就是那个当了一个月的教皇。”乔斯林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涩,“时间对得上。那前后我出生了。”
他曾经拥有了巨大的权力,就像自己前些天一样——不,比那更加名正言顺,要没记错他是在前任教皇去世之后被合理合法推举的,他合理合法地握有了半个世界的权力。
“然后呢?为什么?”
哈桑盯着奥古斯,等待他的回答,但仍抽空瞥了乔斯林一眼:“跟我之前说的一样,赎罪。放弃权力的时候我觉得那是对自己最严厉的惩罚,但之后我意识到那是奖励。说真的,我的朋友,侄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和乔斯林都看到北方法师公会的总会长微微往旁边偏了一下头——那里是魔镜的方向,似乎在跟另一端的白银港贵族议会讨论要不要接受哈桑的提议。而化身小魔鬼的艾德里安脸上的表情跟乔斯林一样,好像见了鬼。
看起来他也没想到现在面对是一位前任教皇。教皇——这个词儿在被从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分量,但一旦亲自面对一个曾经拥有过这种权柄的活人,某种莫名其妙的威严感就同样莫名其妙地出现了。
“——一个人,先体验过拥有极端权力,然后再失去它,才会意识到人生的意义。说到底,人生中所有的痛苦与烦恼都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肉体上的痛苦。为了免除那些痛苦,你不得不追求金钱。为了保住金钱,你又不得不追求权力。而一旦拥有权力,人生的痛苦就从肉体的痛苦升格为了精神上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不易被人觉察、永无止境,甚至可能叫人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转脸盯着乔斯林:“想想看,你是因为什么落到这里,是因为什么要面对这一切?”
几分钟之前乔斯林可能会对他做出点嘲讽,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真该好好琢磨琢磨哈桑的这几个问题。普通人在谈论或者劝导另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从自己的实际经验出发,但世界上没几个人有作为一个奥维多尼亚王子的实际经验。而现在,哈桑就是那“没几个人”其中之一。
实际情况跟哈桑说的差不多。在生理方面,自己想要尽可能地舒适。乔斯林认为这是人类天性,没谁乐意叫自己不痛快,除非为了更有价值的目标。譬如说,所谓的理想或者更高追求。
于是,按照哈桑的说法,这就升格成了“精神上的痛苦”,追求权力,或者为了复仇。但说到底,一切原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叫自己感到舒适,无论肉体还是精神。所以,矛盾的来了——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叫自己摆脱种种痛苦的根源?答案是放弃一切叫自己感到舒适或者更加舒适的努力。
首先,可以叫自己变成不死者——一切生理上的痛苦根源就消失了。然后,只剩下纯粹的精神追求。但精神追求同样要基于一种欲求不满的本能,因此,这个人的精神追求也会慢慢消失。最后,他会变成身边的那些东西。
那些曾经拥有强大力量,如今却像无生命的自然造物一样数百年来静静在海底里发呆的东西。
“所以,你想到的结果是什么?”哈桑问。
“源于各种欲望和痛苦,所以我现在在出现在这儿。”乔斯林说,“我身边的这些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出于不同的目的,他们都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对吧?但是都没成功。但你不同——你也把自己变成了不死者,可你看起来既没那么冷漠,也远比他们更像是一个正常人。咱们刚见面的时候你甚至告诉我哪里的海胆不错——你找到了一种既永生不死,又不至于像他们一样的办法?”
“是外在之源。你说克拉肯在为它自己收集外在之源,而你呢?你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乔斯林心里掠过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哈桑好像真诚地试图教会自己一点儿什么。
“成神,然后你就会知道解决的办法。”哈桑直截了当地说。在乔斯林打算评价这个回答有点过于虚无缥缈而遥远之前,他又补充一句,“这事情对你来说不难,而且只有这么干,再加上弗格顿石,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解脱——一会儿,在那位总会长试图杀死咱们的时候,你应该就能做得到。现在离这儿远点。”
他忽然提起乔斯林的衣领,只稍微弯曲一下手臂,就把他抛了起来。在乔斯林处于惊愕中并落向远处那头巨龙的骸骨上时,看见风暴冠冕号上的总会长转过了脸,似乎已同白银港的贵族议会达成一致。
“议会与公会都拒绝同光辉教派的前任教皇合作。”他平静而郑重地说,“叛国的王子也必须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