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跟哈桑一起坠入已经沸腾了的海面。他还试着寻找了一下阿曼达或者格力高的踪迹，但意识到那是徒劳的——碎石冲入水中，搅起无数的气泡，又混杂了大量的烟尘，这叫海水变得一片浑浊，仿佛自己冲进了泥石流里。

要是不出意外，他肯定出了意外。这个想法叫乔斯林感到相当难过，想起了自己刚从地狱里跑上来的时候，那个躲在黑暗中的、怯生生的金发女孩儿，以及她在清晨抱着一袋刚刚出炉的裸麦面包坐在树下看朝阳升起的样子，又或者，鼓起脸颊幸福地咀嚼牛肉的样子。

但这种悲伤感也同时非常矛盾又诡异地带给了他一些安定感。

这意味着他没那么冷血残酷了，他暂时摆脱了魔鬼血统的控制，又变成了下地狱之前的那个乔斯林。

这时哈桑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叫人安心的白色柔光，将他笼罩了。乔斯林一下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海水中的氧气通过身上的毛孔被送入血液，叫他一透过了气。他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冷门儿的法术：伊娃之吻。以生命女神的力量，叫人形生物能在水下呼吸。这种法术对于白银港的水手、渔民、采珠人来说都相当有用，但问题是法师们既不用捕鱼也不用采珠，因此这是乔斯林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法术的力量。

而诡异的在于，跟之前一样，哈桑没念任何咒文，也没使用任何施法材料。

“你怎么用出来的法术？”乔斯林张开嘴，海水一下子涌进了他的喉咙。但他没被呛着，而觉得水像空气一样填满了他的肺部，叫他呼吸得更加自在了，“而且你为什么能用法术？你不是一个神官吗？！”

哈桑抓着他的手臂拉着他迅速下潜，并避开无数的石块、残骸、从海水深处涌上来的像巨大水草一样成束的触须：“你想要弗格顿石，对吧？那种神器在本质上也是在发挥魔法效果，难道你就没纳闷过神灵为什么不需要咒语和材料就能施展魔法吗？而且神术和法术有什么区别？”

乔斯林没怎么琢磨，话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可琢磨的？神术由神灵赐予，法术储存在魔网里，而魔网由神灵建——”

现在他用不着呼吸空气，肺子里也全是水，因此呛不着，但还是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神灵使用法术肯定用不着持咒，然后他身边这位亲叔叔似乎之前就跟近乎半神的克拉肯纠缠了好几年、那个海妖看起来既忌惮他又尊敬他。而在刚才说出海妖仅仅是外在之源崩溃，并未受到本质伤害之后，现在又拉着自己打算潜下去跟它的本体再干上一场——

要是说他也是半神或者类似的什么玩意，是不是比苦苦思考“他为什么可以这样施法”简单得多？更别提他现在还说——

“用不着担心，你会平安离开这儿的。带着恢复清醒的阿加莎，或者她的残骸——莱布莱恩家族跟教会之间的持久战争造成太多的灾难了，这一切的起因都是这位被囚禁的宗主，也是我要赎的罪。现在咱们离她不远了，得安安静静地潜过去。”

就好像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搞定这一切似的。那为什么等到今天？刚才在跟克拉肯无形对抗的时候哈桑并没有表现出远超对方的力量，实际上就连旗鼓相当都做不到，现在这种自信又从哪儿来？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转脸去看哈桑，瞧见的景象叫他脑子差点炸开了——

他这位亲叔叔，嚷嚷着要救赎什么人的前教会神官，格勒西亚的王子，就在眼前把他自己的手插进了他自己的胸膛，然后把他自己的肚子给剖开了。见过杀鱼吗？就是那样。剖开肚子，然后把里面的一堆内脏给扯出来。所不同的是，哈桑肚子里的不是内脏，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宝石、书籍、金属。

现在乔斯林明白为什么他能在一个没有淡水的岛礁上待好几年了。

他也是个不死者寄身。

但这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接下来说的话：“来，来这儿。”

他往自己的肚子里指了指。语气相当温柔，就是一个比较正常的亲叔叔张开双手对年幼的侄子说，来，来这儿，咱们做个游戏——所不同的是他一边说话的功夫，身体一边开始膨胀成正常人双倍那么大。他的两边夜袭群⑥九④⑨③⑥壹三五内嵌白森森的骨板的胸膛大张着，仿佛一只深海怪兽的巨口，向乔斯林发出邀请。

“不。”乔斯林坚决地说，“想都别想。”

他就这么一边说一边被哈桑用无可抗拒的强大力量拉进了他的肚子里，然后胸骨合上，海水深沉的轰隆声被隔绝了，他感受到的只有那种把耳朵用力压在胳膊上的声音——不死者寄身没有血液流动，他猜那就只是类似肌肉的纤维收缩的声音。

然后他面前的一块胸骨发出那种黏腻的润滑声——想象一下一只无比巨大的蜥蜴当着你的面贴着你的耳朵把它透明的瞬膜翻了下来——他就能透过一块透明的皮肤，瞧见外面的情景了。

哈桑好像叹了口气，声音在胸腔里隆隆作响：“这叫我想起了你的母亲。当她孕有你的时候你的父亲尚没被那种邪恶的力量操控，我常常会试着去听你的声音——我猜你那时候就跟现在一样。”

“求你了。”乔斯林说，“闭嘴吧，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在这种地方这种状况下跟你谈论这种问题。求你了。”

“好吧，好像是有点怪。”哈桑说。然后他猛然下潜，仿佛一条入水的鱼。乔斯林不知道他又施展了什么法术，但在又摆脱了几次触手的纠缠之后，海里的那些东西不再烦他了，好像他完全引不起克拉肯的兴趣了。

有好几种法术可以达成这种效果。但乔斯林没心思去琢磨这些。因为在哈桑急速下潜十来分钟之后，他瞧见了海底下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