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形藏品都张开了嘴,再次向乔斯林所在的小小石窟发出尖利嘶嚎。这种声音起初尖锐刺耳,像猛烈的海风迅速穿过罅隙,但很快变得细小微弱,继而消失不见。
但它所产生的强大力量却没有消失,克拉肯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得扭曲,海面与天空出现波纹,被石窟庇护的三个人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濒死感——无形的声音叫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疯狂振动。
最先解体的是坚硬的石窟,它在几秒钟之后崩碎为细小的石砾与粉末,但仍旧维持着形状。
然后快要受不了的才是柔软的人体,乔斯林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余下的两个人只是被波及。但即便这样他们也像哈桑一样开始从毛孔里渗出血来,仿佛被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不过乔斯林本人没怎么体会到痛苦。一部分是因为他早就经历过比这更可怕的折磨,另一部分是因为,眼下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再一次成为了战场——不是一种形容,而是实实在在的战场。
最初,在克拉肯狂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被海妖那种无边无际的本质存在吞没了、将要同化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在一个冰冷而潮湿的夜晚走在白银港的某条街道上。他最初是孤独的,理智而清醒的。
可一旦像现在这样,被迫卷入克拉肯的本质当中,就仿佛那个人打开了一家酒馆的门——存在于它不朽本质中的无数位格、意志、声音,就像酒馆里扑面而来的嘈杂声与暖融融的气浪。孤独的旅人一下子被这些声音与感受包裹了,接着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举起酒杯,就像现在的乔斯林——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叫自己保持清醒,但另一种本能将他裹挟着,叫他放弃一切抵抗,加入到克拉肯的那个集体当中、叫自己的本质也成为它的一部分。
下一刻,反击到来了。
无论来自阿斯摩蒂尔斯还是哈桑口中那个由强大集体所汇聚而成的九狱邪神——强大得可怕的地狱魔力忽然充满了乔斯林的身体。这股力量叫他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而与此同时,他还在同克拉肯的本质保持着连接。
于是,他短暂地体验到了类似神祇的、近乎全知全能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意志可以跟克拉肯的相提并论,甚至略胜一筹了。这叫他认为自己似乎主导了北海巨妖的所有意识,并清楚地感知到它所感知到的一切——
海洋中任何一股洋流带来的扰动、浮起又下沉的泥沙、海浪的波纹与蕴含的力量、水流带来的远方的残骸和血腥、气流所预示着的风暴的形成、天空浓云当中翻卷着的沙粒与绒毛。他感受到了一切,涨得脑袋像是要炸裂。
他知道要是自己能保持理智思维,就可以利用所感知到的这些弄清楚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正在发生的事,但克拉肯的不朽本质中存在那么多的位格、它的无数藏品们的思绪也混杂在一起,叫任何一个主导了北海巨妖的意识都没法儿好好利用它所知道的一切。
除非——
一个念头,一个本不该被他知道,却就是那么出现在他的脑袋里的念头叫他搞清楚了解决办法:海妖贪婪地收敛了无数神祇位格,无数强者的知识与记忆,却始终没能将它们融为一体、无法将“基底”、“表象”、“外在之源”合而为一。
这叫它觉得,它需要一个能够完全整合包容这些纷杂来源的存在。它曾经弄到了阿加莎·莱布莱恩,于是它被阿加莎所主导,可整合仍未能完成。
于是,现在乔斯林知道还有另一个解决办法——以一种强大的、压倒性的力量侵占克拉肯的本质,然后完全地掌控它。这事儿克拉肯自己做不到,就像一个人不能把自己提起来。但,通过来自九狱的力量、自己身上那股蓄势待发的、澎湃无比的力量,他就能完成这一切,然后叫自己继承克拉肯的所有位格,成为像它一样类似神祇的存在。
而只需要他脑袋里的一个念头,答应点什么、付出点什么,就可以拥有这种力量。
乔斯林几乎本能地要使用体内的这种来自九狱的力量进行反击了。可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在他的脑袋里溜来溜去,就像被子底下的一粒小砂子,叫人很不舒服。这种感觉叫乔斯林迟疑了一会儿,没立即向那种力量屈服。
然后他想起那个念头是什么了——在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想一想薇尔娜、阿曼达、奈瑟会怎么办。两个女孩肯定没什么面对这种事的经验,可是奈瑟·罗切斯会怎么办?
乔斯林觉得自己变得清醒一点了。
要是那位五级法师——不是变成了藏品正在对自己张嘴尖啸的傀儡而是银指法师塔里的那位——正好在这里,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要变成一个强大的法师要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付出大量的心血时间,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人能获得任何凭白得来的力量,如果有,那一定隐藏着某种极度可怕的阴谋和计划。
——阴谋和计划!
没错,任何一个存在都不会把像克拉肯这样强大的存在送给别人,尤其是一位地狱之主。乔斯林变得清醒的脑子再次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十有八九还是神灵角力的一部分。他没法了解神灵们的计划和阴谋,但至少能做一件事——
就像一个被强行推上舞台的,满心不情愿的演员那样,拒绝表演,以此叫自己被赶下舞台,至少赌气般地叫对方感到哪怕一丁点儿的不愉快——他一直都很擅长做这种事!
于是乔斯林决定绝不向体内的这种力量屈服。他拒绝了它,哪怕这么干似乎会叫自己的意识被克拉肯吞噬。再伟大的阴谋家在自己的计划被忽然打乱的时候都会有那么一点的混乱,乔斯林打赌正在角力的神灵也是如此。毕竟,众所周知,他们从前也曾身为人类。
而他想知道一旦这种可能的混乱出现,某种完美而宏大的计划短暂地被打乱,自己是不是可以从这么一点点的缝隙里,找到从舞台上脱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