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风岛的最高点、石柱海岸上阴冷潮湿的号钟堡中,此地领主奥格斯格·卡佩正在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个什么君主或者高高在上的人。一直以来我都对自己说,我是一个商人。和白银港的商人们的差别在于,他们赚取金欧,我赚取权力以及足以叫卡佩家族在大海上的这么一块小小领地延续下去的生存空间。”奥格斯格坐在塔楼四层的阳台上,身边摆着一张小圆桌,圆桌上摆着一盆煮熟的牡蛎。他一边在尖啸的海风里用小刀慢慢撬开牡蛎壳,一边说,“有些人没弄明白状况,总觉得我会想要夺取奥维因家族的权力——谢天谢地,奥维因别想着打我的主意就好了。成为白银港的王者有什么好处?被困在山顶的白银宫里?还是为了所有贵族的利益均衡,而不得不约束自己、叫家族的未来陷入更加不可知的境地?”
“为了叫所有人放心,我做得够多的了吧?我向奥维因索取过土地吗?没有吧?我叫所有人知道我钟爱金钱,以及我在暴风舰队中独一无二的权力。我甚至为了克拉伦斯·奥维因而上战场——二十多年前他从格勒西亚回白银港的时候在海上遇到麻烦,是谁冒着付出生命的风险救了他?是我。”
奥格斯格把乳白而肥美的牡蛎用小刀托着放进嘴里,吞下去之后又叹了口气:“为此我失去了自己的卵蛋,所以才没法再给自己弄出几个儿子来,而只有薇尔娜,和两个蠢得像猪一样的杂种私生子。”
“然后呢?我把我最钟爱的女儿嫁进了奥维因,就是为了能叫卡佩家族长久地统治暴风岛、叫我们不会像历史上无数个曾经兴盛一时的家族那样,慢慢消亡。我想,艾德里安和乔斯林哪一个才是合适的人选?艾德里安理性、稳妥,但正是这种人才叫人看不透。而乔斯林放荡、狂妄、幼稚轻浮,不过对于一个奥维因来说,这些压根儿就不是缺点,而反而可以称得上是优点。”
“结果克拉伦斯对我说,为了奥维多尼亚的稳定,最好巩固艾德里安的权力。于是我就做出了第一个错误的选择——我嫁出了女儿,送出一部分舰队的指挥权,得来的是什么?是她的合法丈夫在不久之后被他的弟弟干掉了。”
奥格斯格又从盆里拿起一枚牡蛎,但撬开之后发现里面是腥臭的黑泥,于是生气地把整盆都从圆桌上扫到阳台外——木盆和牡蛎坠下高高的塔楼以及悬崖,很快被在礁石上碎成泡沫的浪花吞噬了。
“然后我竟然犯了第二个错误——奥维因家族的长子,那个被干掉的家伙,忽然在梦里对我说,他在地狱里获得了不错的地位。要是我可以帮助他干成一件事,就可以重新确保暴风岛的稳定和繁荣。还能怎么办呢?咱们都知道有一个词儿叫做沉没成本——有太多理由叫乔斯林·奥维因急于把我干掉了。”
“所以我对咱们的君主,克拉伦斯说,行吧,我帮你干掉你的这个变成了魔鬼的儿子,就当我再一次为你冒险。而这回,为了这回的冒险,我甚至不得不把我的女儿作为代价牺牲掉。而且,我没记错,当时就是你对我说——”
奥格斯格盯着不远处坐在阳台木质护栏上的暗红色小生物。他像一只猴子那么大,生有一双竖瞳的黄眼,一对收拢的膜翼,一条细细的尾巴。这是一个小魔鬼,狡诈、聪慧、邪恶的那种,现在他也盯着奥格斯格,并轻轻地摊了一下手,好像对他的处境感到相当同情似的。
这叫奥格斯格看起来更加生气:“你对我说,风暴舰队越来越不乐意听我的使唤——这话没错,我的那位老兄弟的确觉得他快要足以跟我平起平坐了——牺牲掉他的舰队也没什么。那么就等他们到了海上时候,由你露面,制造一场混乱和灾难,然后把克拉肯给引出来。但我提前就对你提出过异议,对吧?”
“我当时说,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但你对我说,既然咱们那位共同的、神秘的强大朋友早就想打克拉肯的主意,就意味着现在它对你也具有相当巨大的价值。于是,我再一次为你们奥维因家族付出了可怕的代价——”奥格斯格把手里小刀插在桌子上,“但现在你跑来告诉我,即便是这样,也没能干掉乔斯林?在我失去唯一的女儿和整支舰队之后?那至少你可以利用你所说的,克拉肯的力量,变得更强大点的吧?但你竟然被干掉、被降阶,从一个雄霸魔变成了一个小魔鬼!?艾德里安·奥维因,现在给我一个理由,叫我不会把你再次赶回地狱里去!”
小魔鬼像一只苍蝇一样搓了搓手:“先纠正你一点:咱们这么干可不是为了干掉乔斯林。想要解决我的那个弟弟有一百种法子,用不着付出薇尔娜和整支舰队——是为了他身边的那个魔鬼,那个欲魔,至少看起来是个欲魔。”
“他把我送去地狱从某种角度来说也并非全是坏事,至少叫我了解了他的底牌。说实话,咱们之前的计划挺成功,他差一点就留在那里回不来了。但是欲魔——她自称艾西莉·沃登——忽然破坏了计划。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阿斯摩蒂尔斯知道她的存在,也并不喜欢她,但作为九狱的主宰者,他似乎拿她没办法。”
“明白了吗?乔斯林身边有一个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强大的存在,而且地狱的主人还不大乐意谈起她。所以一开始我们要对付的就是她,乔斯林只是一个附带。对付这么一个家伙,你总不能指望一次就成功吧?”
“而且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子是坏事吗?”小魔鬼轻盈地从栏杆上跳起来,倒挂在屋顶,“雄霸魔是有强大的力量和体魄,但在地狱最不缺乏的就是那东西,智慧和计谋才是最有价值的。作为雄霸魔的时候——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回想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那时候偏执而愚蠢,像是一个畜生。但这可不能怪我,完全是由魔鬼的特性所决定的。而现在,我降阶成了小魔鬼,至少叫我重新拥有了理性的头脑和智慧,这可比当一个高阶的蠢货有用多了。”
然后他向奥格斯格伸出手,看起来相当真诚:“我承认我之前的计划相当缺乏考量,但那是雄霸魔的。而现在,你应该意识到我的智慧和谨慎又回来了。来找你之前我已经跟咱们在格勒西亚的老朋友安德鲁聊了聊,我们俩一致认为,事情可以继续这么办——”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用魔鬼的黄色眼睛盯着奥格斯格。暴风岛伯爵仍然皱着眉,摆出远未被说服的模样,但他的沉默叫艾德里安知道,他打算倾听进一步的计划了。
于是他说:“先弄清楚那边的情况。看看是欲魔艾西莉解决了克拉肯,还是克拉肯解决了她,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那就可以像咱们之前说的那样,叫我获得克拉肯的那些东西。但如果结果没那么这么乐观,那么,以暴风岛伯爵和奥维多尼亚君主的名义,请求北方法师公会为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复仇,而与此同时我们格勒西亚的朋友也会叫对岸的海军露面——想想看这会是一场多么大的混乱?最差的结果,也会是阿斯摩蒂尔斯对我挑动的混战感到相当愉悦,从而给与我更强大的力量。”
奥格斯格盯着面前的小东西,感到十分惊讶——这跟他印象里的艾德里安完全不同了。那位白银港曾经的最高执政也会有耐心倾听一位掌握海军的伯爵的抱怨,但那是抱有一种矜持的,而非现在这样,理性,平和,没任何一点负面情绪。
这种状态影响了他,叫他在提起那个存在的时候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不安了:“把北方法师公会牵扯进来不是个好主意——你明知道咱们那位强大的朋友就在公会地下,也是他告诉了我们克拉肯的价值,这肯定会惊动他。”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再一次被说服了——他完全忘记了刚才说的“赶回地狱里”这码事。
“但这回我要付出什么?”奥格斯格说,“上一次我付出了我的独女和一支舰队,现在呢?”
“没有付出,只有收获。”小魔鬼轻松而愉悦地说,“要不出意外,失去了他的庇护者,这回我弟弟绝对跑不掉。一旦永远地解决了他,那么,奥维多尼亚的王权怎么样?”
奥格斯格愣了一会儿:“这听起来完全是玩笑。”
“不,不是玩笑。我现在已经不在意那东西了。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艾德里安说,“我想明白了自己上回为什么会失败——在制定一件计划的时候,我想要注意的事情太多了。奥维因家族,白银港的政治,艾洛伦的均衡。但乔斯林什么都不在乎,他就是个任性的混蛋。所以在王座厅的时候我才会像个傻瓜一样跟他逐一对质而不是事先布置一堆执业法师把他烧成灰——那时候我还不想叫这个家族就此完蛋。”
“可你猜怎么着?现在我也是魔鬼了,我忽然发现,我从前在乎的那些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之后谁会在乎奥维因家族名下产业每年有多少欧的进账?所以把王权拿走吧,只要能干掉他——不,我也不在乎他了,我在乎是更强大的力量,我追求的只有这一点。现在,我拥有了我那个混蛋弟弟的一切败坏德行,你瞧着吧,我会叫他知道一旦一个人可以像他一样肆无忌惮,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会干得比他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