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奈瑟的眼神里充满震惊，而乔斯林的眼睛里——他觉得自己能看见自己的神态，就好像自己可以借用奈瑟的眼睛似的——充满了愤怒与绝望。但这种愤怒和绝望是令人满意的，仿佛他本人对这两种情绪感到相当享受。

下一刻，奈瑟伸出手——缠绕在他身上的那些触须没给他带来任何阻碍，反而看起来像一副懂得主人心思的活体铠甲，乖巧地松开了——然后奈瑟抓住了乔斯林的胳膊。

一种无情而冷酷的情绪随着一阵寒意涌进乔斯林的身体，他像是一个被热得昏头昏脑的人，一下子来到了空气凛冽的室外，清醒了过来。

接着，奈瑟用力地收回手，扯掉了乔斯林身上的触须。他张开嘴说了一句什么，但乔斯林既没听清也没看清，只能瞧见这位他曾经的导师又从他身上撕掉了大片触须，并尝试将他用力向外推。

被撕掉的触须似乎变得非常愤怒，好像相比乔斯林，又发现了更加值得它们去缠绕的东西。于是乔斯林身上的另外一些触须像线虫一样疯狂舞动起来，并裹上奈瑟的身体，将他的双臂束缚得严严实实。

乔斯林沉了下去，想要努力看清奈瑟·罗切斯在说什么，但发现他露出来的面孔也被那些触须缠住了，整个人变成了一枚红色的茧。

乔斯林发了一会儿愣，一边下沉一边盯着奈瑟。他觉得有不少理由或者阴谋论能解释他为什么打算救自己，但现在的结果是，自己摆脱了克拉肯的控制，而奈瑟似乎陷入了大1麻烦。

他不去琢磨奈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这么干了，他想要游上去，把他从那枚茧里扯出来。但问题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某种毒素的作用，被刚才那些触须操控的身体仍处于一种迟钝的麻痹状态，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离奈瑟越来越远，并逐渐被黑暗的海水包裹。

这意味着他还远没有脱离危险，他现在正在向那些触须的源头下沉。在漆黑的的海水中，那些长得不可思议的触腕仿佛从海底喷发出来的火流，蠕动、颤抖着，将海面上的舰队同更深处的未知的东西联系起来。

但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那些触腕变得越来越小了，然后他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遇到了一股洋流，而这股洋流将他推动着，逐渐远离了那些触腕的源头，并最终降落在一片柔软的海床上。

乔斯林觉得自己被一片淤泥包裹了，幸运的是不太深，大概叫他以侧躺的姿态陷入了半边身体。不幸的是，现在，他仍旧处于麻痹状态。

大概过了几分钟，他开始感到胸闷，产生一种张嘴大口呼吸的欲望。但根据他的经验，到了这种时候其实身体并没处于缺氧状态，而纯粹是一种生理本能的冲动。要能捱过这一会儿，就大概能在死掉之前再坚持上跟之前差不多同样的时间。

这意味着他还有十几分钟来尝试恢复知觉，并从这片海底游上去。于是他叫自己安安静静地躺在烂泥里，慢慢试着活动手指，与此同时拼命分散注意力以对抗那种强烈的呼吸欲望。

海底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安静，而相当喧闹。有类似青蛙的呱呱声，有富于节奏的、低沉的雷鸣一样的轰轰声，还有一种清脆的哒哒声，这叫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片异位面的丛林里。

这时候乔斯林挺难说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像个瘫子一样沉在海底，有可能痛苦死去并滚回地狱里。在那儿重生之后将会降阶，从此不但失去了人性，还得沦为某个强大的魔鬼的奴隶。对某些人来说这种结果不算坏，可对他来说——一个有可能成为半个世界的统治者的年轻人，忽然转变为这种角色，说实话吧，他从没像现在一样，希望这是一场梦：忽然惊醒了，然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哪怕与此同时艾德里安正把一柄小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都比目前的状况要幸福无数倍。

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能动了。能非常缓慢地屈伸，并抓了一手的泥。但坏消息是为了做到这一步，他大概花了五六分钟的时间，现在他紧绷着自己的脖子，好不叫自己忍不住猛烈地张嘴，并叫肺里填满海水。

一个人不可能毫无理由地陷入某种糟糕境况，对吧？所以乔斯林开始忍不住琢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在挺早之前，无论老爸还是奈瑟，都对自己提供过类似的建议：你得经常思考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评估风险，并意识到这么干有可能带来什么后果。

可他的出身既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诅咒。奥维多尼亚王子的身份叫他可以随便去得罪什么人、做什么事，而无需承担什么责任。即便是在变成魔鬼之后，该死的，之前还有艾西莉在地狱里帮着收拾残局。

于是就落得眼下这个倒霉样。

好吧，问题出在哪儿？乔斯林忍不住张了下嘴，吞进一口海水，并呛进了肺里。他及时控制住了吞下第二口的冲动，用力咳了一下，把海水咳出去。但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两分钟了，然后他就将失去以人类的思维模式进行思考的能力。

所以，他拼命叫自己想清楚，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是与实力不匹配的野心。

一个躲在暗处的魔鬼可以报仇。他有对艾德里安的充分了解，有强大武力，有藏身暗处的优势。所以事情做得很漂亮，把他的哥哥弄进了地狱里。

但之后出了问题。乔斯林想，我对王权没什么兴趣，但我想，为什么不要呢？可我忘了一件事：统治需要高超的手段，艾德里安和老爸说得都没错，至少目前，我没有那种能力，我被奥格斯格耍了——一个魔鬼，竟然低估了一个伯爵的冷酷心肠。